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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頁     樓雨晴

  「奶娘說得對,哥哥那時生病,沒辦法顧著小恩,但是現在好了,所以沒關係。至於梅香,她說得不對,哥哥不理會,小恩以後也不用理會。」

  嚴知恩歪頭,想了又想,一知半解。

  也難為他了,人口一句,說的盡皆不同,才四歲的娃兒,莫怪要被他們弄得暈頭轉向。

  「往後,小恩要是心裡頭有想不明白的事,就來問哥哥,哥哥一生都不會欺你。」

  嚴知恩思考了好久,終於點頭。

  「好乖。來,寫給哥看看,你這些時日還學會什麼字?」回到桌前,一把將孩子抱坐在腿上,高度剛剛好。

  三日後,嚴君離命人依他身量所打造的木椅送進書房,用了上好的紫檀木,再鋪上三層軟墊,不教心愛的娃兒顛得肉疼。

  只可惜,嚴知恩極少眷寵它。

  一直到七歲前,他都是在兄長的膝上,習出一手好字。

  若說嚴知恩是在嚴君離懷裡長大的孩子,那是半點也不為過。

  嚴君離總是帶著他,一同溫書習字、同寢同食、也一同守歲,在他臂彎中,同迎新年歲的第一道曙光。

  成長中的每一個重要時刻,永遠有他。

  那年大病初癒後,嚴君離隨後下了禁令,除卻父親,各院人等,未經通報不得私入觀竹院。

  而觀竹院內,來了一批人,也換掉一批人,最後留下來的,全是他一一挑選過、能夠倚托的親信。

  他用這種方式,為小恩打造一個不受侵擾的安穩生活。

  這孩子,是嚴君離的寶貝,這一點,無人不知。

  他全心全意,呵護著他的寶貝,一點一滴成長。

  小恩有事,從來只會問他,從來也只信他、只聽他,兄弟間雖無血緣,卻是親密無間,情義更甚世間手足。

  他自以為,已為小恩築起牢不可摧的安全堡壘,直到十九歲那年——

  那是他頭一回驚覺到,他全心的護衛,仍是不夠。

  至少不足以讓小恩毫髮無傷。

  原來,在他身邊,並沒有他以為的安全。

  那一年,時序才剛入秋,他就病倒了,病勢比以往來得更兇猛,短短數日便已臥病不起。

  每年入冬,總是要病上一場,但是這一回,他心知有異,病勢來得太重、太沉,毫無招架之力,猶如九歲那一年……

  他想起,那年為他批命的高人曾言,他命中的三個死劫,今年,正是適逢十九大關……

  他心下已做了最壞的打算,只是——放不下眼前這個他一手養大的孩子。

  十歲的嚴知恩,已經很獨立,不再是那個不解事的三歲小娃,拒絕再被隔離於病榻之外,每回他一有大病小病,總是在身畔繞著、守著,不肯離去,從什麼都不會,到已能將煎藥、餵藥做得比誰都麻利上手,照料得妥妥貼貼。

  這貼心的孩子……

  他心下一疼,一旦他也不在了,知恩該怎麼辦?

  還有誰會愛他、在乎他?還有誰能管得住他?

  十歲的小恩,性子彆扭又固執,誰的話也不聽,只看他、也只聽他的,他怎麼也想不通,自己怎會養出這般性情古怪的孩子,奶娘常說,都是他平日寵上天,才縱容得小恩這般任性。

  他也知道,可下了百八十遍的決心,要他不慣他、不寵他,每每都做不到。

  他不管別人怎麼說,在他眼裡,他的小恩是全天下最好的孩子,就是性子剛烈了些,你若來硬的,他只會比你更倔強。他擔心,要是沒人在身邊看著,真要走向極端了……

  小知恩餵了藥,轉個身又擰來濕巾,慇勤地為他擦身、拭汗。

  「別忙了,小恩,過來陪我說說話。」

  「好。」想到什麼,又端來一小盤烏棗,拈了顆喂去,讓他潤潤喉。

  他張口受下對方的好意,沒說出他其實連方纔那碗苦澀難聞的藥汁都嘗不出味兒了。

  「哥哥要快點好起來。」替他掖了掖被角,每日不厭其煩地重複同一句話。

  「嗯,會的。」努力想抓住渙散神志裡最後一絲清明,緩聲道:「沒我盯著,該習的字、該背的書,一樣也不許落下,等我好了要抽考。」

  小恩很聰明,只要加以栽培,未來,會有出息的。

  「知道。」

  「最近少往外頭跑,忍著點,別與各院起衝突,我現下沒有多餘的精神,可護不了你……」

  「我等哥哥好了再一起去。我們說好的,今年要一起去看燈會。」

  「嗯……」約好了,不能失信。

  等雪停了,春天就要來了。

  春天來了,他還要請人替小恩裁幾襲新衫,出門走走春。

  他記得,自己給過的每一句承諾。

  「我不會拋下你……永遠不會……」

  輕弱的嗓,終至無聲,在冷冷寒風中散盡。

  前一刻才說要說說話的人,下一刻又陷入無止境的昏睡。

  今年的冬,特別漫長,怎麼也挨不到盡頭。

  他不確定,是什麼指引他往前行。

  這些時日,睡睡醒醒,有時醒來看見張羅湯藥的小恩,執拗地守在病榻邊,一刻也不肯稍離。

  有時,又看見比現在還要再小些的知恩,窩在對他而言過大、也過高了些的案桌前,認真地埋首習字,一筆一劃,將「嚴君離」三字寫得端端正正。

  他甚至,看見娃兒時期的小小恩努力攀上他腿膝,還有一雙小手抓牢他,貪心含吮他指間蜜棗糖漬的可愛模樣。

  偶爾,也聽見爹的歎息、爹的愁眉深蹙。

  太多、太多的畫面,但大多數是小恩居多,那個與他日夜相伴、形影不離的孩子,整整七年,他們之間有太多太多共有的記憶,滿滿地豐盈了他的生命。

  從很早以前,他便看開了,學會不再拘泥什麼,這破敗身子,容不得他奢求太多,小恩是個意外、美好的意外,闖入他的生命中,從此有了牽掛,有了執念。

  那依戀著他的孩子、那不能沒有他的孩子……才七年,遠遠不足夠,他還想守護他更久、想看一眼那好生清秀的相貌,成年後會是何等俊俏模樣、看他為情苦惱、追著某家的姑娘跑,然後,自己會出面親自去替他說媒,訂下他心愛的姑娘,共締白首盟約……

  他還有那麼多、那麼多的事情要做,小恩才十歲,他還不能放手……

  日日夜夜,在夢境與真實中浮沉、掙扎著,每每想抓住什麼,又陷入更深的虛無——

  而後,畫面全數消失。

  沒有爹,也沒有小恩,只餘一片茫茫白霧。

  他發現,自己走在長得沒有盡頭的長廊上。

  這是夢,他知道,這具沉重的身軀,已經許久沒能這般輕巧、隨心自如地行動了。

  一開始,他只是好奇,想知道長廊的盡頭會是什麼,於是走著、走著,他覺得自己已經走了許久,眼前的畫面不曾改變過,於是他懷疑它根本沒有盡頭。

  如果這是夢,那也未免太無趣了些。

  不對勁,一切都太不對,他很少作夢,會出現在他意識當中的,都是心裡的牽掛,而這也不是府裡頭的任何一處場景。

  他懷疑,自己被困住了。

  於是,他不再往前,一轉身,死命地往回奔。

  他不能被困在這裡,他必須醒來,小恩還需要他。

  或許是他的焦躁、強力抗爭使然,夢境起了一絲波瀾,不再一成不變。

  只有他一人、靜得連呼吸聲也聽不見的幽寂空間裡,滲透一縷聲息,他專注聆聽,想抓住那輕弱縹緲的音浪。

  ——不夠,那小賤娃是生是死,我一點也不在乎,我只要君兒平安。

  那是……爹的聲音。

  爹又做了什麼?

  「嚴老爺,借壽已是違天抗理,令郎命中注定,得挨上一十九、四十九的生死關,這三十年是走上旁門左道助他避過,若要過度強求,教上頭察覺出異樣,莫說三十年,連三日都是奢求。」

  「那……好吧,該怎麼做?你快些!」

  借壽?借誰的壽?

  爹為了救他,竟連這等缺德事都做得出來!

  他震愕得心頭發寒,旋即領悟——爹還能向誰下手?莫不是——

  別這麼做,爹,小恩還是個孩子,別傷害他,不可以!

  他拼了命想喊,卻發不出聲,驚痛、恐懼,迫切地想掙脫這團散之不去的迷霧,強迫自己醒來,拚搏得滿身熱汗——

  驀地,他猛然睜開了眼,急促喘息。

  熟悉的環境,熟悉的擺設,這是他的房。

  只是……一場惡夢嗎?

  借壽一事過於無稽,向來只聞其事,未曾有人證實其可行性。可……那人是爹,為替他延命,再荒唐的旁門左道,這些年幾曾少試過?

  這夢,真實得可怕。

  他移目望去——小恩呢?

  每回醒來,那小小身影總是在,有時一邊默書習字,完成他每日規定的功課,一邊看顧著他,有時挨靠著他睡……

  那孩子從來、從來就不曾離開過他身邊。

  他心下一驚,撐起身子離了床,腳下讓錦被一絆,狼狽地重跌在地。

  顧不得疼,連忙張口喊來掬香,問明小恩現在何處?

  得到的訊息是——「老爺差人來請小少爺,有事相商。說是關乎您的病情,小少爺便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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