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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頁     樓雨晴

  「你心疼了?」頗不是滋味的哼氣。

  「……」房內詭異地安靜了片刻。「跟自己兒子吃什麼醋?」

  ……我希望自己被親爹惡整,和父親太疼我、放太多心思在教養我這件事上沒有太多關聯,否則,被親爹嫉妒的人生也未免太……微妙。

  最後,當然我還是沒能鬥贏他,只能認命把淚一抹,認清自己這輩子是沒有當那種鬥雞賭犬、上上花樓、偶爾再當街調戲一下良家婦女之類紈褲子弟的命,乖乖撥起算盤珠子,我實在不想當嚴家的罪人,害父親只能喝清水度日。

  在「害怕嚴家會被我敗光」的壓力下,十歲那年,總算能勉強把爹交給我的這幾家店舖子撐住,十二歲時,小小賺了一點,年底將賬本交給爹審閱時,那張對我從來都不苟言笑的冷肅面容下,淺淺揚起了一抹笑。

  淡淡的,不明顯,但那確實是笑,我不確定自己是不是看錯了,那是欣慰與驕傲嗎?

  那一日,鮮少與我親近談心的爹對我說了很多心裡話,包括必須努力賺這麼多錢的原因。

  「會怪我這麼逼你嗎?」他應該也知道,對一個七歲孩童而言,他幾乎是用強制威脅的手段了,而且是逼著我在最短的時間裡,有最極限的成長。有段時日,我常常夜裡作惡夢,夢見嚴家被我玩垮,只剩幾片破敗屋瓦在頭頂上搖搖欲墜,然後幾度嚇醒過來。

  他說——

  「我只是想確保,如果我不在了,還有個人可以撐起這個家,替我守護好你父親,我不知道自己有多少時日等你。」

  「爹怎麼會擔心這個?」這是不合理的,爹正逢盛年,處在人生最精華的璀璨階段,平日連個小病也難得染上一回,而父親年長了爹九歲,身子又不好,應該是我們常常要擔心父親才對呀。

  「三十年壽呢……誰知還有多少……」他喃喃自言了幾句我聽不懂的話,當我想再問下去時,他已經轉移話題,逕自交代起一些大大小小的事項,還囑咐我,每年抄上百本經書、捐萬石米,這是他發的願,若是他不在了,我無論如何得替他做到。

  將這種事發落給一個十二歲的孩童,不覺太兒戲了嗎?不過爹的行事風格就是這樣,會將賬本扔給七歲稚童的人,好像也不需要太大驚小怪。

  我是到那天才知道,原來祖父過世那一年,請了廟裡的住持過府為其誦經,爹是在那時,遇上那位雲遊的高僧。

  那位高僧告訴爹,父親具仙骨,非凡夫俗胎,早晚是要回歸本位的,這一生,無妻無子,姻緣空虛,親恩淺薄,本該四大皆空,來這世間一遭,不過是感民所苦,是世間人的執念,強留下他。

  於是,代價便是一生受病體折磨,若要免其苦難,必須年年抄上百本心經,賑濟白米萬石,積千萬福德,回向予他。

  「這種話,爹信?」

  「事關你父親,姑且信之又何妨?只要有萬分之一的可能性,讓他少受些苦,為何不做?」

  不但做,還做了十二年。以往每年冬天,父親總要熬得死去活來,這幾年父親幾乎沒再發過病,所以爹才會持續做了這麼多年。

  他說,他這個人沒那麼多良善之心,做的事情多半是有所圖謀,為善圖的也是父親的平安康泰,就為了這一人,要他救再多人他都願意。

  「可是後來還是有發病過啊!」那次可嚇壞我了。

  爹瞥了我一眼,淡淡地說:「有一年,山西大旱,我讓人送了米糧過去,有一車在運送中出了點意外,負責的管事想,也不過就一車,這麼多白米應是足夠賑濟那些災民了,認為沒什麼大不了的,便沒有回報,然後那一年,你就半夜哭著跑來聽松院找我了。」

  說完,我們雙方俱是沉默了好長一段時間。

  爹賦與我這麼沉重的擔子,對當時的我來說,內心其實是既開心又惶恐的。開心的是,爹如此看重我;惶恐的是,連我自己都沒有把握扛不扛得起。

  最後,他說:「我信任你。最重要的事,只能交代給我最信賴的兒子。」

  我想,這應該是他這輩子到今天為止,對我說過最溫情的話了。

  為了不負爹的交託,我從不敢讓自己有絲毫懈怠,常是在書房抱著賬本睡、跑店舖子永遠比回家多。

  約莫是十六歲那年,「天」字鋪布莊的蕭大掌櫃因病走了,留下寡母與一名十二歲的獨生子。那時「天」字鋪爹已交到我手上,我代爹去慰問,送了奠儀。

  蕭掌櫃的獨生子問我,店裡頭缺不缺人?他很聰明,會很多、學很快,對我會有很大的幫助,不用他是我的損失。

  一個十二歲的孩子對我撂這種話,豈有不迎戰的道理?

  我是誰?嚴知恩的兒子耶!爹行事向來大膽,從不怕冒險,虎父豈有犬子?

  而這個人,眼神清亮,反應靈敏,說話也條理分明、對答如流,直覺告訴我,這會是個心靈手巧的好人才。

  他說,他叫蕭眠。

  於是我允了,讓他進「天」字鋪學習,也許有一天,他能青出於藍,頂替他爹的位置。

  事實也證明,他學得很快,從以前就常到店裡找蕭掌櫃,對布莊的營運並不陌生,很快就上手。

  他十四歲,我就讓他接觸帳務,有人覺得我這決定下得太大膽,但試問——會比丟給一個七歲孩童更大膽嗎?

  他也真的沒讓我失望,於是十五歲時,他繼承父志,接下了「天」字鋪大掌櫃的位置。

  我承認,這其實是有些許個人私心在的,這些年,我與他頗談得來,一開始只是聊上兩句,覺得這人與自己頗為投緣,日子久了,也就成了交心知己,什麼心裡話都只找他說了。

  他善解人意,話不多,通常只是安靜地聽,然後守口如瓶,在我情緒欠佳時,又總能適時的切中要點,釋然我心頭的結。

  我很中意他,於公於私,都得留住他,別讓他跑了,否則往後我找誰談心去?

  這一日,我與爹上酒樓談生意。

  近兩年爹已慢慢放手,將嚴家泰半的事業交到我手上來,自己則是偷得許多悠閒時光,成日纏著父親不放,有夠可恥。

  每回抗議,爹便耍憂鬱,目光悠悠然望向遠方歎道:「我能陪他的日子也不多了……」

  擺什麼哀兵姿態啊!又不是風中殘燭的老人家,裝可憐這招拿去對付父親就好,我才不吃這一套。

  不是我不孝,瞧瞧每回跟他一起出來談生意的下場——

  「小犬不才,讓他喝。」

  別人敬他,他就拿我來擋酒。意思是我很不才,別的本事沒有,只有當酒桶替他喝酒的分兒嗎?那究竟是誰把一桌子賬本都往我身上推的?

  有夠欺人太甚!

  事後,出了酒樓,才說:「你父親不准我喝酒。」

  「……」

  我還能說什麼?爹是出了名的夫管嚴,在外頭威風凜凜、傲得跟什麼似的,回到家裡頭父親說一他不會答二,要他跪著他不敢賴坐著。七歲那年,在一旁看爹處理薪俸爭議,對著大批員工,那冷怒威儀的氣勢,還教我當時小小的心靈好生敬畏,誰知看過他賴在父親身上討憐的模樣後,整個盡皆幻滅!

  今天喝得有點多了,爹已經歸心似箭,不用想也知道,八成是想回去黏父親,我可不想一身酒氣回家惹父親不悅,爹這個人,真的是死道友不死貧道。

  我也不曉得那時在想什麼,直覺便往「天」字鋪去了,想著那裡有人可以聽我說說話、替我泡杯醒酒茶。

  從「嚴記布莊」招牌下走過,給了店前那人一記淺淺的微笑,便往後堂裡去,我知道,待會兒蕭眠必會進來關切,少不得應該也會念個幾句,剛剛走過便聽他咕噥:「一身酒氣!」

  今兒個真是稍飲過量了,我撐著有些暈眩的頭,倒向窗邊長榻,合眼小憩。

  也不知過了多久,有人推門而入,料想應是蕭眠,如今正睏倦著,也就沒多費功夫搭理。

  那人走來,在我身側坐下,輕喚了聲:「少當家?」

  果然是蕭眠。

  我懶得應聲,反正我們的交情也不需要客套應酬。

  他喊了兩聲,也就沒再擾我安眠。

  而後,一道柔柔撫觸滑過頰畔,那是蕭眠的掌。五指修長,膚觸算不上細緻,長年持利剪裁布,指關節處有細細的小繭……

  唇際一陣溫軟掠過。這、這又是什麼?!不像是手指的觸感,反倒比較像——

  我還在驚疑猜測,那溫軟又一次覆上,輕輕吮住。

  「意同,我喜歡你。」

  被雷劈了就是這麼回事吧?

  我想,我懂得當年,父親一身酒意、被自己視如兄弟的人乘機一訴情衷的心情了——除了被雷劈到、腦海麻得一片空白之外,還能有什麼啊!

  這些人以為別人喝了酒,就可以不負責任亂說話了嗎?他娘的!

  之二、從心而欲

  原本,是最能讓我放鬆心情的地方,如今是一想起就心煩意亂,倍感壓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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