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突然再想到,「又或者,是你差點和夫人碰到面那一回……」
她仍然搖頭,苦笑。
「……我越來越覺得,當初,他堅持要我到公司領錢,是希望我有自知之明,能知難而退,沒那個臉去討。」她半玩笑、半認真。
「傅小姐,你誤……」楊士偉想替老闆澄清。
「我不能一輩子向他拿錢,他也沒這種義務,既然……遲早都不拿,我應該開始學習怎麼靠自己。」
「你才領了十二萬耶!」未免太寬宏大量!起碼,拿個三年份!
「他給了我一間房呀。」仁至義盡了,有幾個男人做得到?
而且,從住下迄今,她沒收到半張水電帳單,全由誰買單,不難猜想。
「你接下來才要開始燒錢,幹嘛跟老闆客氣?」
房子只能住,又不能吃。
日常生活開銷,總不能拆屋子來賣吧?
「我不是客氣,只是之後……我怎麼去?我肚子都快藏不住了,去公司,給更多人當話題嗎?」她摸著肚,眼裡有笑,有落寞。
今天一襲寬大娃娃裝,還能看見微凸。
她回望楊士偉,繼續說:「以後,難道也抱著孩子去討錢?算了吧。」
「這……我幫你去跟老闆提,總能找到解決方案。」
她一臉淡色,不期不待。
「這個月的支票,你先收下。」
「我還在考慮……」
「你慢慢考慮,考慮完,是要兌現,或是撕掉,都隨便你。」他硬塞給她,不容她反對。
傅冠雅說不出拒絕。
有時,她無助得希望有人伸出援手,幫她……
這樣的辛苦,她早就知道了,既然選擇,也只能面對。
「我幫你提上去?」他指手上那袋水果。
「不用啦,幾顆蘋果而已,不重。」
她拿回他手上的塑膠袋,慢慢走向電梯,按下鈕,等待電梯下來。
「傅小姐,好好照顧自己。」
「嗯,謝謝你……」
這種關懷,讓她感到窩心。
電梯門打開,她走進去,向門外的楊士偉點頭,當作再見。
「奶茶也有咖啡因,孕婦少喝。」門關上之前,楊士偉冒出這一句叮嚀。她來不及回應,電梯已經啟動,緩緩上升。
傅冠雅在電梯裡,眼淚落下。
她好想聽見,有人用著這樣的制止,絮絮叨念,半寵、半威哄,告訴她……這樣不能吃、那樣不能吃,你應該多吃點什麼,你最想吃什麼,我買給你吃……
「進來。」
沉穩的聲音,應允著敲門者的請示。
「老闆,夫人的生日禮物已經送到了,您要檢查一遍嗎?」
三十萬的鑽石項鏈,璀璨耀眼,會扎人眼睛的。
「不用,你處理好,直接放桌上。」田圻炎沒抬頭,專注審視建築設計稿。
「是。另外,晚上的湘園餐廳訂好了,三位,七點整。」包含蘇無敵,一家三口,準備為蘇幼容慶生。
「嗯。」淡然的應了聲,毫無半絲在意。
報告完,楊士偉準備退出去。
「她這個月為什麼沒到公司?」田圻炎仍維持低頭,淡淡地拋來一問。
「她」是誰,完全不用多做說明。
「傅小姐忙,我幫她把支票送過去了。」
田圻炎終於抬頭,濃眉緊蹙,對楊士偉的多此一舉,顯得不悅。
「我說過,叫她親自來領。」
「……老闆,您是存心刁難她嗎?」連楊士偉都產生了懷疑。
「什麼?」田圻炎臉色更沉。
「是不是您在等,等她自己開口,說她不要這筆贍養費,想用這種方式逼她放棄?」
「你胡說什麼?」
「因為您從不避諱,讓她看見或聽見,您新婚燕爾;您也從不在乎,她一個『前任夫人』的身份,踏進公司,會不會被員工指指點點;您更不曾思考,萬一,她和夫人正面碰到,她心裡做何感想?難不難堪?」
楊士偉口吻不失恭敬,一條一條,像在報告行程。
田圻炎表情震驚,似乎沒想過這些。
楊士偉話還沒說完:「如果,您打的主意是這個,我建議您,直接把話挑明了說,傅小姐不是貪心的人,她應該會主動放棄贍養費。您就告訴她,不滿一年的婚姻,能換到一間房,已經對她很寬大,年輕人辛苦工作,領22K大有人在,沒道理她什麼事都不用做,白領如X。」
「住口!誰准許你亂講?!」
楊士偉的話,太現實,太酸諷,聽得他變臉。
「可是,公司員工就是這麼說。」楊士偉一貫好秘書笑法。
「說什麼?」
「她每次來公司,大家都在咬耳朵,笑著說『又是來討錢的』,或者,拿兩任夫人相比,說哪一個漂亮,難怪哪一個勝出、哪一個落敗……」
她遇見的遭遇,田圻炎全部不知情,有些話,傳不到他耳裡。
「夠了。」田圻炎不想聽,桌下的雙拳已經握太緊,指甲扎得太深。
楊士偉語帶試探:「您若開不了口,我可以代勞,就像去逼她簽離婚協議書那樣。」這種折壽的缺德事,你敢下令,我辦完之後,馬上丟辭呈。
田圻炎的沉默,並不代表他在思考楊士偉的爛提議。
他沉沉呼吸著,藉以平息胸臆間的疼痛。
「我沒有要刁難她,也不要她難堪,我只是想看她一眼,看她好不好。」他說得很小聲,近乎自言自語。
只能用這種方式,看見她……
幸好,老闆還有天良,也正如我猜想,就是想看人家一眼嘛,弄得像壞前夫一樣,幹嘛呢?楊士偉暗暗鬆口氣。
「以後,你親自替她送過去。」
田圻炎不再堅持。
不再為了他的私心,讓她面對蜚短流長。
他無法親自看她好不好,只能退而求其次,由楊士偉去替他看。
「是,親自。」楊士偉認命接下新工作。
田圻炎點頭,讓他退出去。
辦公室裡,一片死寂,還來不及拉開的窗簾,擋住日光。
沒有笑聲,沒有明亮。
失去她之後,他的生活也只剩這樣。
寄情於工作,讓自己……很忙。
與蘇幼容扮演恩愛夫妻,彷彿細心熟記種種節日,該送花要送花、該吃飯慶祝就吃飯慶祝……
忙著作戲,讓蘇無敵開心。
忙到,無動於衷。
忙得對這一切,麻木。
傅冠雅也可以選擇不再是一個人。
房子太大、太空曠,只有她自己的聲音。那份寂寞感,揮之不去。
既然,她一個人用不了那麼多房間,空著也是浪費,加上她思考過收入和儲蓄的問題,於是,她決定出租一間房,為自己找個「室友」。
一方面,有人同住,互相照顧,另一方面,不無小補……在她最後決定,不去兌現那張支票。
她的新室友,可愛的「賴皮」小姐,一位半工半讀的夜校生。
「五千塊含水電、傢俱,能住進這種豪宅?!管理費不用分攤一哇靠!光一間房間,比我現在租的小套房,大三倍不止!」
賴皮小姐姓「賴」,不叫「皮」,一踏進屋子,處處驚呼、時時抽氣,哇靠聲不斷,猛看見傅冠雅的肚子,又自己拍嘴:「胎教!胎教!小寶寶面前不能講『靠』。」
然後,下一秒,又聽到……
「哇靠!好多漫畫!好多小說!靠,這本絕版我沒買到!」賴皮小姐幾乎在書牆前膜拜,週身一整個光芒四射。
「所有的書,你都可以拿去看。」
「靠!五千塊還含租書費,我要租!」
「不過,我之前有先提了,再幾個月,寶寶出生後,可能會有點吵……
傅冠雅征室友,只有三項要求:一女性,二好相處,三不怕吵。
「我不介意!」賴皮小姐咚咚拍胸,動作爽快。
「那麼,歡迎你搬進來。」傅冠雅與她握了握手。
賴皮小姐太興奮,除握之外,外加左右搖晃。
「我今天就可以住進來嗎?我沒什麼大行李。」賴皮小姐有一雙很亮、很靈活的大眼,笑起來,還有小小酒窩。
「沒問題。」傅冠雅喜歡她的活潑,很有感染力。
「哇靠!是喬巴——」再度慘叫一聲,賴皮小姐往壁掛方面飛撲過去,把粉紅色公仔當成神。
要是不把「哇靠」當口頭禪,就更好了。
肚裡的寶寶動了動,好像跟著賴皮小姐一塊兒手舞足蹈,特別活潑。
看來,寶寶也喜歡賴皮小姐。
於是,她不再是一個人。
生活裡,多了活力十足的笑聲。
「雅雅姐,你……是富豪的情婦嗎?」
賴皮小姐心很直、口很快,正義感十足,住進來一段時間,總看見傅冠雅獨自一人,搭著捷運去產檢、去公園散步,她心裡的疑問越來越膨脹。
藏不住話的她,很順口一問。
能住地段超貴的豪宅,不用上班,懷著寶寶……怎麼看,都是情婦人生。
「我像嗎?」傅冠雅正在編蠶絲蠟線,聽見這提問,不由得失笑。
「人是不像啦,但生活超像的。」賴皮小姐晚上要考試,一邊背單字,可惜心根本不放課本上。「……怎麼沒見過你家男人來看看你?」
「哪有什麼男人?就我自己一個人而已。」
「沒有男人,你肚子裡那條人命,從哪來的?又不是雌雄同體,自己受精哦。」好歹健康教育那一課,賴皮小姐學得很認真,男女構造背得清清楚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