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閨名是可怡,之後入了宮,再也沒和家人通過書信,即使她後來受封,明知宮內會給她家裡報喜,但家中依然沒有隻字詞組送來,真應了她父親那句話——
家中不會希求妳榮華富貴。
然而,父親那後半句話卻好像說反了,如今卻是家中將無妄之災帶給了她。
弟弟犯了殺人的案子怎麼可能?她走時弟弟只有十歲,卻知書達禮、聰明伶俐,在她離家前,弟弟還拍著胸脯大聲說——
「姊,妳就入宮吧,日後我也去京裡考取功名,若中了狀元,我就想辦法接妳出宮。」
那樣一個有擔當、有抱負的弟弟,怎麼會和殺人案子有了牽扯?
她的母親向來體弱多病,又怎麼有辦法禁得起這樣的打擊?還長途跋涉來京中告狀?
要知道就是她在宮中生活,也都沒有見過新帝。母親一介民婦,真的以為告御狀會像戲文那樣容易,當街攔駕,大喊一聲「冤枉」,就會有絕世明君為她伸冤報仇?
她一下子六神無主了,跑去找內宮總管,請求道:「麻煩轉告陛下,我家中出了些事情,得出宮一趟處理。」
他看著她笑答,「娘娘,您大概是不知道,咱們宮裡歷來有規矩,皇妃是不能私自離宮的。陛下日理萬機,不知道幾時才能管得著您的事情,這樣吧,我給您遞話進去,您,可要等一等。」
內宮總管曖昧的眼神加上閃爍其詞,讓唐可怡心中明白,自己並不是得勢枝頭的鳳凰,人家不會平白為她辦事。
於是她褪下手腕上的一隻玉鐲,交到對方手裡,輕聲說:「那就請公公多費心了。」
這個內宮總管雖然貪心,但辦事還算爽利。拿了她的東西之後,很快就給了回音。回音也很簡單,只有兩個字——
不准。
唐可怡急了,問道:「為何不准?」
內宮總管只是聳聳肩,「陛下只說不準,沒說為什麼,我也不好多問。其實娘娘啊,陛下不說您自己也該明白,現在新帝剛剛登基,京中難免會有些不平靜,陛下也是為宮內娘娘們的安全著想。娘娘,奴才也說句不該說的話,入了宮,妳就是宮裡的人了,外面有多少事情都不要再理,您的生死榮辱既然他們不在乎,您又何必去在乎他們?」
果然是虎落平陽被犬欺,落毛的鳳凰不如雞。
她在心中冷笑,一個內宮總管,不過是三品的官銜,卻敢對她完全一副訓導告誡的口吻,這口氣她除了忍下,別無他法。
「那,我想見陛下。」
她的要求再度遭到內宮總管的嘲笑,「娘娘,就連前皇后要見陛下都要排隊等著,更何況是您了?陛下每日要處理的國家大事那麼多,您就別拿這點家務小事去煩他了。」
他又神神秘秘地加了句,「再提醒您一句,咱們這位新皇帝的脾氣可不大好,您不覺得這宮裡最近越來越清靜了嗎?連原本在宮裡落巢的那些鳥兒,陛下也下旨全都連窩端了。您想他可願意再聽您的事情?」
唐可怡徹底心涼了。
可就算宮內她沒有任何指望和依靠,但宮外的事情還急待她作決定。
雖然明知道自己現在的身份幫不了家人任何事情,可她也不能眼睜睜看著母親就這樣到東都赴死。
於是在這夜,她作了一個天大的決定。
皇甫夕喜歡看傀儡戲,這可說是他最大的樂趣和愛好。
入宮之後,他將一位被殉埋的前皇妃曾住過的長生殿叫人騰出來,專門改成傀儡戲的表演大堂。
每天晚上處理完國事之後,他都會到這裡來坐一坐,看一出傀儡戲,此時就是有天大的事情也不能煩擾他。
而他看的戲,永遠只有一出——「抱柱之信」。
在《史記.蘇秦列傳》中,關於這則故事是這樣記載——信如尾生,與女子期於梁下,女子不來,水至不去,抱柱而死。
在李白的《長干行》中也有一句詩雲此事:常存抱柱信,豈上望夫台。
而這出傀儡戲,是皇甫夕一手寫就的戲詞,觀眾也只有他一人。
今日,戲台上那俊秀的男子正在低低吟誦,「為何故心神不寧?落月滿荷塘,碎了魂神。終知這一場如夢如幻,卻難捨,幻影癡心。癡了心,動了情,只怕伊人不見,天地冥冥,形銷骨立,一人伶仃……」
皇甫夕默默地看著台上影子晃動,忽然開口叫道:「來人!」
外面守候的太監急忙進來,「陛下,何事吩咐?」
他狀似漫不經心地問:「宮內的宮女,大過十八歲的就該出宮了吧?」
「是,倘若沒有受封,或是沒有獲罪,就可離宮。」
「出宮的人,內務府都有紀錄嗎?」
「是,內務府那邊都會翔實記錄她們的祖籍以及返鄉的時間地點。若她們的確回了家,當地官府還會出具回函,再由內務府留檔。」
皇甫夕頓了頓,吩咐道:「叫內務府幫我查一人,她……」
他話還沒有說完,忽然蹙起眉,因為隱隱地聽到嘈雜聲響。
於是他沉聲問:「是張德海在外面嗎?」
內宮總管聽聞傳喚,戰戰兢兢,誠惶誠恐地爬進來,連連叩頭。
「奴才罪該萬死,不該打擾陛下清休,實在是因為宮內出了點亂子,奴才不能私自作主,又怕誤了時辰,耽誤了——」
「囉唆。」皇甫夕輕斥一聲,音量不大,卻冷得徹骨。「什麼事?」
「宮內一位皇妃丟了。」
「丟了?」他皺眉哼道:「難道宮裡還有能飛天遁地的人才不成?」
「那倒不是。這位皇妃昨日用晚膳的時候還有人看到她在宮裡,但是今晨送早膳時就不見了,宮女以為她只是出了偏殿,但是在內三宮找了一圈,誰也不知道她的去處。宮女慌了神,這才來通報。奴才也派人在內外六宮都找了一遍,還是沒有這位皇妃的影子。奴才怕……怕她出了意外。」
皇甫夕不以為然,「怎麼?沒有和先帝一起殉情,她會心中不痛快地自尋死路不成?」
張德海思忖著,小心翼翼地回道:「奴才在想,她會不會是出了宮?」
「出宮?難道六宮門禁沒有人看到嗎?」
「問了一遍,都說沒看到。但這位皇妃似乎最近家中有事,曾經請旨出宮。奴才來問過陛下,陛下……不准。奴才回稟的時候,皇妃看起來很是失望的模樣。」
說起這事,皇甫夕倒是有些印象,「是那個怡妃?」他不耐煩了,「那就派人去宮外找找,朕倒不怕她尋死,只是若在宮外養了什麼野男人,讓皇室蒙羞,朕寧可她死。」
「是。」張德海擦了擦汗,剛剛起身要退出去,皇甫夕又揚聲吩咐。
「對了,你來得正好,朕要讓你找一個人。」
「陛下請說。」
「她曾是宮裡的宮女,如今……應該已經返鄉了,朕要知道她的下落,準確的下落。」
「請陛下示下名字,奴才這就去辦。」
「她姓唐,唐可怡。」
張德海倏然楞住,張大嘴巴好一陣,直到背對著的皇甫夕奇怪他怎麼還不走,才回頭瞥了他一眼,不耐地問:「還有什麼問題?」
他囁嚅了好久,才吞吞吐吐地說:「陛下……不知道嗎?」
「什麼?」他的眉心蹙得更緊。或許是這幾年都在邊關,即使他有著出身皇室的貴胄之氣,也有著身為武將的霸氣和殺氣,他只需蹙一下眉,周圍的人嚇得渾身直打哆嗦。
張德海不敢再多說一句廢話,飛快地解釋,「唐可怡就是怡妃的本名。」
那僵如盤石的身形似是猛地挺直了幾分,繼而倏然而起,那氣勢讓舞台上原本還在咿咿呀呀唱曲的傀儡戲子都嚇得停了下來,全體跪倒,以為是自己做錯什麼,觸怒了龍顏。
「捉她回來,朕要活的,不要死的。」
他改變了先前的旨意,用冷厲得幾乎如刀鋒一樣的聲音,擦過張德海的耳際。
在這頃刻間,風中似乎飄來了淡淡的花香。
這是梔子花香,但它們不是全被砍光了嗎?為何宮內還會有花香浮動?
原來,以為已經斬斷的東西,其實並不能真的斬得一乾二淨。只要它曾經存在過,就會永遠存活,直至生命終了,都如影隨形,相隨一生。
第2章
當年——
唐可怡一直覺得,自己被分配到藏書樓做值掃是她的幸運。五歲時,她就讀遍家中最淺顯的《三字經》 、《千家文》 、《弟子規》 ,七歲時,已經可以熟背唐詩三百首。
但是父親卻認為女子無才便是德,書讀多了有害無益,所以在她十歲過後就不許她再碰家中的那些書。
每次看到年幼的弟弟可以搖頭晃腦地在她面前炫耀那些新學的詩文,她真是既是羨慕又是嫉妒。
入宮那天,內宮總管過來挑人,順口問道:「誰會寫字?」她便主動應聲,結果就被分到藏書樓。大部份女孩子是不喜歡這份工作的,雖然工作不累,卻一天到晚都被困守在這方圓不超過一百丈的小地方,連那御花園都很少能去到。先不要說看到那些珠翠環繞、花枝招展的美麗嬪妃,更不要妄想能和皇上有一場緣份邂逅,一步登天做了主子,就是最能打發時間的小道流言,也是很難飄到這裡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