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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頁     湛露

  太監剛要走,皇甫夕又說了一句,「是畫紙,把畫案一併抬過來。」

  何飛虎沒有想到,皇帝要親自畫這幅畫像。

  當畫案畫紙、筆墨全都備齊之後,皇甫夕握著飽蘸墨色的毛筆,卻遲疑了。

  他看了一眼身邊的太監,問道:「你見過怡妃嗎?」

  「奴才見過。偶爾宮中設宴,怡妃會來,只是她每次都是坐在角落裡,看得也不是十分真切。」

  皇甫夕清清淡淡地一笑,「她封了妃,還是這樣不張揚的性格嗎?」話音落下之時,筆鋒也已落下。碩大的宣紙上,一個嫵媚的清秀佳人隨著墨色的暈染逐漸呈現。

  他一邊用墨色勾點著輪廓,一邊喃喃自語,「她該長高一點了吧?也許眉尾會再長一點,鼻骨卻是變不了了。這髮式,也該有所不同,只是不知道她現在是胖是瘦?這臉,該畫得再圓潤一點……」

  太監看得訝異,忍不住出聲讚道:「陛下,這畫上的人和怡妃實在是像極了,連怡妃眼角的這顆小痣您都沒有點錯。」

  「哦?是嗎?」皇甫夕淡淡地反問,「你看還有沒有不像的地方?」

  太監又看了一陣,遲疑著說:「好像……怡妃本人比畫像要再瘦一點。」

  「要瘦一點?」他一楞,「她原本就已經很瘦了,現在難道還要再瘦?」

  聽上去好像皇帝和怡妃以前就已經認識?太監不敢多問,只是據實回答,「怡妃娘娘身形向來纖弱,宮內常說她一直不得先帝寵幸,只怕……就是因為太瘦的緣故。」

  這太監一說完這話自己後悔了。怎麼能把先帝的後宮秘聞拿來跟新帝說?

  皇甫夕卻聽得入神,良久後問道:「她一直不受寵嗎?」

  「聽說……封號之後,先帝……一直未曾臨幸騎鶴殿。」

  他瞳眸一閃,「為何?」

  「奴才不知,所以宮中才有之前的傳聞。」

  皇甫夕擱下筆,對何飛虎說:「你先退下吧,回頭朕叫宮廷裡的畫師給你謄畫幾張,拿去尋人。」

  何飛虎退下後,他又問向那名太監,「怡妃是怎樣受封的,你知道嗎?」

  「奴才知道。那年有國外使節來朝,先帝怕禮部的人不懂海外禮儀,就命人先學海外禮典。結果從藏書樓找來書後,發現最關鍵的幾頁竟然因為年久受潮,已經霉爛了。先帝震怒,下令要將負責看管藏書樓的幾名宮女一起處斬。

  「怡妃那時候是藏書樓的一名宮女,結果她竟然挺身而出,說看過那本禮典,書上的內容可以背寫下來,希望將功贖罪。先帝不信,讓她當場默寫,結果居然真的默了下來,又找來禮部的人核實查證之後,確認她所默之文就是書中的原文。先帝龍顏大悅,說宮中有這等才女不該埋沒,當場封了妃號。」

  皇甫夕的嘴角露出一絲笑容,像是能夠想像唐可怡在眾目睽睽、情勢緊急之下從容書寫的樣子,再問道:「先帝就一次都沒有寵幸過她?」

  「那時正巧來訪的國外使節還送給先帝兩名美女,那一對美女長得天香國色,千嬌百媚,相比之下,恰妃就……」太監的話沒有說完,但意思已經很明顯了。和絕代佳麗相比,唐可怡實在沒有多少姿色可言。

  「先帝寵幸那兩名美女長達一年,漸漸地也就把怡妃忘了。怡妃一直住在騎鶴殿,除了明妃偶爾去和她聊聊天之外,宮中也無人再記得她。」

  小太監的平靜敘述聽在皇甫夕的心頭卻是又酸又疼。

  酸,是為了她曾經身許皇兄的這個事實,即使沒有夫妻之實,但她確實是在這漫長的兩年中,在名義上屬於另一個男人。

  疼,是為了她默然接受這孤獨冷落的事實時,所表現出的從容淡然。他自小在宮中長大,知道宮裡的女人最盼的是什麼,最怕的又是什麼。

  不過,他心底其實最多的是狂喜,他慶幸皇兄未曾寵幸她,並不是因為他不能接受,而是因為有了皇兄的冷落,才有了讓她逃脫一起殉葬的結局,讓他和她,有活著再見一面的可能。

  唐可怡變賣了自己從宮中帶出來的一點珠寶,湊出了路費。途中,恰巧遇到一對要返鄉探親的老夫婦,他們會途經宿縣,於是她主動要求和他們同路。老夫婦待人真誠,見她一介年輕單身女子,也沒有多心,就答應了下來。

  一路上她沉默寡言謹慎本份,也主動幫兩位老人提拿東西,讓老人很是高興。

  「唐姑娘啊,妳成親了沒有?」徐婆婆看著她,越看越是喜歡。「我娘家有個侄子,為人忠厚,挺不錯的。妳若是還沒有成親,我給妳撮合撮合如何?」

  唐可怡報之以笑容,「婆婆,謝謝您了。我……我成過親了。」

  「哦?是嗎?」徐婆婆很遺憾的樣子。「那妳家男人呢?怎麼沒有陪妳一起出門?」

  「他……已經去世了。」她臉上微露尷尬,生怕老人家再問下去會問出什麼她不該說的東西。

  「哦,那真是可惜。」徐婆婆看著她年輕的面容歎道:「這麼小的年紀就成了寡婦,日後一個人過日子,可真是為難妳了!」

  一旁的徐老伯推著妻子說:「妳真是個瞎打聽,人家的事情問東問西,問個沒完,妳看她的臉都快被妳問紅了。對了,唐姑娘,妳說妳要去宿縣看妳娘,那妳娘是宿縣人?」

  「不,我們是泉州人。我嫁到東都之後,已有好多年沒看到我娘了,這次她進京……來看我,結果在宿縣病了,所以我去找她。」

  一番話聽得兩個老人頻頻點頭,徐婆婆感慨道:「好孝順的閨女,我那個兒子就沒有妳這麼懂事,娶了媳婦就忘了娘,天天和我吵。」

  唐可怡一邊陪著笑聽老人家嘮叨,一邊悵然地想著,不知道娘現在病成什麼樣子了?算起來,她已經八年沒有見過娘,在家時,她雖然不像弟弟那樣被疼愛,但是娘對她也是很好的。這些年,每年她都會給家裡寄一封家書,雖然最終都沒有回信。

  十八歲那年,因為受封而沒能出宮,她知道家人肯定接到了她獲封的消息。其實她希望家中可以來人看看她,但是等了兩年,還是杳無音信。

  她的父親,如盤石一樣頑固又守舊,她不知道父親這樣放任她的一生,到底是因為怕她給家裡招災惹禍,還是僅僅因為她是一個女孩子?

  民間俗語,嫁出去的女兒如潑出去的水,在父親口中,白居易《長恨歌》中那一句著名的「遂令天下父母心,不重生男重生女,不僅是一個時代的恥辱,也是男人的恥辱。紅顏禍水。這是父親對後宮干政的評語,而她……差點也成了禍水中的一滴。

  不,其實她沒有任何資格做紅顏禍水。先帝封她為妃,只是一時喜悅之下的衝動賞賜,此後再沒有正眼看過她,就算她想做個傾國傾城的褒姒,先帝也絕不是周幽王。

  她向來都只是後宮一株不引人注意的雜草,無論是藏書樓中默默值守打掃的宮女,還是騎鶴殿中無人問津的怡妃,她,未曾改變。

  宿縣是東嶽中很小的一個縣城,全城的人才不過幾千人口。唐可怡要在這裡找到母親相較於在東都就容易許多,這裡的客棧總共就只有三間而已。她一來到此地,先陪著徐家老夫妻找了間小客棧住下,打聽了一圈,自己的母親不在這裡。於是她又急匆匆地趕到了第二間客棧,依然沒有母親的消息。

  第三間客棧,是本地最大的一間,掌櫃的被這麼詢問,想了想後笑道:「是有一位老婦,說是要到東都尋親,病在這兒了。她就住在後院。」接著,他命一名夥計領著唐可怡來到後院,在角落一間小屋子門前停住。

  「就是這兒了。」小二指了指那扇破門,「這老婦已經欠了幾天房錢了,若是妳親娘,回頭妳趕快把房錢結了吧。」

  唐可怡的手指輕顫著推開門,門內黑暗潮濕,四周又髒又破的,她不禁一楞,顯然這間房原本並不是客房,只是臨時讓人住進來。

  房內的床上,一個人躺在那裡,旁邊有個小姑娘正在伺候著。

  當屋門打開,外面的陽光一下子照進屋內,那小姑娘搶先開口說:「店家,實在不好意思,這房錢我們一定會盡快結付的……」

  唐可怡就站在那裡,一動不動,腳下如有千斤巨石一般。

  小姑娘遲疑地停住話,打量著她,似乎也發現她不是店裡的人,好一陣,才又開口問:「這位……姑娘,您、您要找誰?」

  「唐夫人……是住這裡嗎?」她渾身一直輕顫著,連帶的讓她幾乎變了音色。

  「是……可是您……」小姑娘也楞住了。

  就在這時,床上一直靜躺著的老婦忽然開口,顫巍巍地問:「是誰啊?我是在作夢嗎?怎麼聽起來像是我家小怡的聲音?」

  唐可怡再也忍不住,她幾步奔到床頭,一把握住母親蒼老枯瘦的雙手,淚如雨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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