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他無法阻止,他不要讓她知道,他不想讓她看。
看著那女人的背影,他喉頭縮得更緊,但他聽見自己開口叫住了她。
「烏娜。」
她在走廊上停下腳步,轉身回頭看他,臉上已抹去了所有表情。
「也許你應該請假幾天。」他強迫自己把話推出喉嚨,擠出濕冷微麻的薄唇,「我相信屠震能找到人代替你。」
她站得筆直,有如一尊石像,動也不動的看著他,他幾乎可以聽到自己的心跳,感覺到她無形的怒火,但在經過彷彿千萬年之後,她開了口。
「他當然可以。」
她說,語氣平靜得像是在說早安。
然後,再一次的,轉過身去,大步走開。
娜娜不敢相信那男人竟然打發她走,但他確實如此要求,看著她的眼睛說。一時間,火上心頭,顯然對這男人來說,她就只是個可以被代替的東西。
他方便時,她可以留下,替他暖床,幫他取暖,他老大要是不方便、不開心,她就最好滾到天邊去。
在那一秒,她真想上前給他一拳,叫他去吃屎。
他是個白癡!豬頭!混帳加三級的狗屎科學宅——
他有問題,她知道,但當他在夜裡來找她,當他和她一起過夜,她還以為他需要她,真的需要她,以為他會願意和她一起面對那個問題,一起去解決它,就算他過不去那一關,也會想要她陪著一起。
我不需要!我不需要你他媽的多管閒事!我不需要醫生!我不需要你!
顯然她太過自以為是,這男人完全沒有那個意願,他對她的需要,只是她的幻覺,他從頭到尾就只想龜縮在這間屋子裡,腐爛到死!
我不需要你!
她當然一點也不覺得痛,她當然不在乎這王八蛋!
他嫌她囉唆?要她走?
可以!沒問題!
還沒進廚房,她就掏出了手機,按了快速鍵,直撥屠震的專線電話。
「我是娜娜,我需要你找個人過來替我。」廢話不說,她直接切入重點。
「什麼時候?」屠震問。
「現在。」
也許是她斬釘截鐵的口氣,也或許是她太過冰冷的聲音,屠震沉默了一秒,沒多問她理由原因,甚至沒追問為什麼,只開口道。
「我會調人過去。」
第9章(2)
黃昏時分。
紅眼派了兩個男人過來,他們還沒下車,她已經上前去開門。
第一個下車的男人朝她伸出手,她也伸出了她的手,握住了那友善的大手,對他微笑,但另一個男人一下車,她臉上的微笑就消失無蹤,她僵站在那裡震懾的瞪著那傢伙,那一瞬,像是忘了呼吸。
他不應該偷看她,若他沒看,他就不會注意到她此刻臉上複雜的表情,可他忍不住,他無法控制自己。
他看了,戴上了那副隱形眼鏡,叫出了門口的監視畫面,看見痛楚與苦澀,驚喜和愛戀,在那瞬間都在她臉上。
然後,男人朝她伸出了雙手。
彷彿等了一輩子,她走上前去,伸出雙手用力擁抱那個男人。
那金髮藍眼的傢伙,將她緊擁在懷中,抱得很緊,低頭親吻著她的發,在她耳邊低語。
她收緊雙臂,眼角有著淚光,然後笑了。
這一秒,他知道這男人是她在這些日子以來,一直想連絡,卻始終不曾按下撥號鍵的那個男人。
那傢伙已經結婚了,娶老婆了。
或許那就是她為何不敢打那通電話的原因。
有那麼一瞬間,一股野蠻的衝動,讓他想衝下樓去,把她從那傢伙懷里拉開,對那王八蛋咆哮,再將那傢伙撕成碎片,把她扛回屋裡,告訴她,他錯了,他需要她,他不想要她請假,他想要她陪著他,度過這一個月。
但到頭來,他只是把手插在褲口袋裡緊握成拳頭,站在二樓的窗裡,看著她跟著那帥氣有型的傢伙一起轉身上車。
空氣彷彿隨著她的遠離變得越來越稀薄,陽光也是。
天黑了,院子裡的燈火,因為她的設定,自動亮了起來,但世界看來依然萬分黑暗。
他無法控制的追蹤著她坐的車,一直跟到路口最後一台監視器,她在最後一秒,抬頭看了監視器一眼。
他屏住了氣息,感覺她彷彿正看著他,知道他在看。一秒而已。
下一剎,她垂眼把頭轉了過去,不再看著他,也不再看著窗外。
胸口,扭絞著。
載著她的那輛車滑過,離去,消失,只如風般捲起路上的落葉片片。
殘破的落葉在空中翻飛,然後再次落定。
身後傳來敲門的聲音,他轉過身,看見那個先下車的男人,不知何時已上了樓,悄無聲息的來到身後,站在那敞開的門邊。
男人有著黑色略卷的發,高聳的鼻樑,微薄的唇,和一雙黑得看不見底的眼。
「你好,我是傑克。」男人走上前來,朝他伸出手,看著他說:「紅眼意外調查公司的調查員,我來代替烏娜。」
最後那一句,讓他心口一縮,他忽略男人伸出的那隻手,繼續將手插在褲口袋裡,只看著那傢伙,用下巴點了一下她留下的筆記型電腦,面無表情的開口。
「我知道你是誰,你需要的東西在那裡,你可以把它帶出去,挑一個房間待著,隨便你要做什麼,但不要打擾我。」
傑克看著他,收回了停在半空中的大手,對他的冷漠,眼前的男人沒有表現出任何不滿與惱怒,只萬分識相的轉身彎腰拾起地板上那台仍在運作的筆記型電腦,將它闇上,轉身走了出去,甚至不忘幫他帶上了門。
屋子又陷入一片沉寂。
他轉過身,看著她空曠的房間。
她的東西本來就少得可憐,她沒有全都帶走,但留下來的,除了那台連結了她安裝的保全系統的筆電之外,都是可以隨時丟棄再買的東西。
我來代替烏娜。
那個男人這麼說。
他只是建議她請假幾天,只是幾天,讓這個月過去。
但她不會明白是為什麼,她只會知道他控制不住自己的脾氣,對她啦哮,然後趕她走。
諷刺的是,連他自己也不確定出事的那天到底是哪一天,他只知道是在這個月,只知道每到這個月,他都無法控制自己。
他本來以為他可以,但情況不對,他知道不對。
上一次,他和旁人一起度過這個月,是十一年前,那一回,他差點害死別人。看著眼前空曠的房間,他突然明白,就算她不回來,也不是什麼太奇怪的事。他認得那個金髮藍眼的男人,他知道那像伙清楚他的狀況,那男人是特別來帶她的,帶她走,確定她不會留在這裡,不會再回來和他在一起。
他知道,那男人不像韓武麒,也不是屠震,那傢伙會把一切都和她說,會告訴她,他有多危險,可以多暴力。
這一刻,他衝動的想叫電腦連線紅眼的主機,利用衛星再看她一眼,但那太瘋狂,而且沒有意義,還會被屠震或肯恩發現他做了什麼,所以他什麼也沒做,只抬起手,慢慢摘掉了隱形眼鏡。
他知道,對她來說,他才是那個王八蛋,就算她不回來,也是他活該。
夜,很深,好黑。
他試圖躺下,試著睡覺,卻睡不著,過去那方法多少會有點效果,但這次當他閉上眼,卻只看到那些可怕的畫面。
於是,只能縮坐在床上,睜著眼,瞪視著黑暗裡那亮著光的電子時鐘。
時間一秒一秒的在走著,每一秒,那分隔小時與分鐘的冒號就會消失再出現,消失又出現。
一秒,六十次,後面那個數字就會增加一位數。
十二點整。
還有一萬八千秒,那冒號再閃個一萬七千九百九十九次,天就會亮。
天總是會亮,事情沒有那麼困難,不會那麼困難。
他告訴自己,卻無法不覺得那電子鐘似乎越走越慢,慢得像是要停了下來,慢得讓他嘴唇發乾。
它當然還在走,沒有停下來,他才剛幫它換過電池,確定它會一直走下去。
但每一秒,都變得像永恆那麼長,而距離月底,還有八天。
他想回地下室跑步,但那裡變得太像惡夢裡的迷宮,他也不敢再去多看一眼那該死的方程式。
所以他下了床,在地板上做體能訓練,伏地挺身、前體支撐、仰臥起坐,他不斷重複那些單調枯燥的動作,搾出身體裡所有的汗水與力氣。
當他停下來時,他早已讓自己累到幾近麻痺,完全無法思考,甚至沒力氣爬回床上去。
趴在地板上,他躺在自己製造出來的汗水裡,感覺全身都像被浸泡在其中。窗外仍是黑的,漆黑無比。
幾點了?
他想著,想要看時間,卻無法動彈,只覺得整個人像是緩緩陷入了地板中,陷入他淌出的汗水泥塘裡。
汗水懸在他的眼睫,讓眼前的景物開始扭曲,變形。
一時間,有些驚慌,他眨了眨眼,他以為自己能很快速的眨眼,但那眨眼的動作卻很緩慢。
世界變暗,再亮起,變暗又亮起,然後再次變黑,變得很黑很黑,即便他睜大了眼,還是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