端木柏人停住,深吸口氣,而後咬牙一鼓作氣挪坐椅面,明明是再簡單不過的動作,卻已讓他臉色慘白,雙腿不停發顫。
緊握扶手的指節泛白,端木柏人調勻氣息,胸膛仍因怒意及痛楚而不住起伏。他恨!恨淪落到如此不堪的自己!
每一日,他都感覺像螻蟻偷生。
這不該是他!他是意氣風發、掌控一切的!如今他卻連站,都得費力強忍;微一挪步,即痛徹心肺。除了憑借輪椅,他出不了這個房門。
為何?上天相嫉,所以用這種方式罰他?要他生不如死?
以為這樣能讓他俯首稱臣嗎?他偏不如它願!他端木柏人依然活得傲然,別妄想在他身上找到示弱二字!
端木柏人坐下,挪動輪椅,移至前廳,看到桌上的膳食,滿腔煩悶讓他直覺就想一掃而下,突然,腦海竄過那雙閃耀黠光的笑眼,高揚的手,在空中停住。
彼此彼此。她笑著這麼說。
沒有人敢這麼大膽,當面接下他的戰帖。
他知道,世人對他的評語。
曾任宰相的父親雖已卸任,但所擁有的權勢與人脈仍不容小覷,他身為端木家么子,受盡父親寵愛及盛名餘蔭,自幼就將皇宮當成自家後院進出,更與太子培養出深厚交情。一次太子過襲被他用計解救,反讓賊人自投羅網,更是令他深得皇帝厚愛,奠定屹立不搖的崇高地位。
這樣的他,卻不曾致仕。他已擁有干預朝政的影響力,足以隨心所欲、呼風喚雨,又何必自找苦吃扛下官職的枷鎖?
有多少人因他一句,平步青雲,又有多少人,因他一句,墮入萬劫不復的深淵。人人見了他,不是趨炎附勢的低下姿態,就是自命清高的指責謾罵,那些千篇一律的嘴臉,早讓他看到膩極。
只有她,她的反應讓他無從預測。她很聰穎,且情緒控制得宜,擅長避重就輕,雖臉上帶笑,但在她的全身上下絕對找不到順從這兩個宇,柔順的外貌會騙人,引人稍一鬆懈,就被她陡生的攻擊又深又重地刺入心坎,乾淨俐落,一針見血。
出事後,儘管傳聞已鬧得滿城風雨,但在他面前,沒人敢提起「醉月樓」三字,即使尊貴如太子,也只敢迂迴探測,就怕激怒他。
她,卻膽子大到在他的忌諱上猛踩。
不過是個女人,以為鬥得過他嗎?冷魅的眼眸閃過犀光,端木柏人舉起象牙箸,優雅挾起膳食送入口中。
自暴自棄是無能者的行為,他有能力可以證明,他足以與天抗衡。還有她,他會保持最佳的狀態,奮力迎戰。
憶起派至京城的密探昨夜傳回的消息,端木柏人冷冷揚唇。
他會將她攻得全面瓦解,讓她再也笑不出來。
等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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別莊偏院,是僕婢居住的院落。
日上三竿,僕婢都已離房為自己職責忙碌,然而原該冷清的庭院,卻熱鬧異常。村民沿著廊下板凳坐成一長排,天南地北地聊著,偌大的院子還有小孩玩耍嬉鬧。
隊伍起始處,韓珞坐在那端,帶著溫和的笑,寫下藥方,遞給面前的患者。「老丈。請到後頭領藥.」
「謝謝韓大夫。」患者捧著藥單,走到後頭的廂房門口,等著拿藥。
韓珞端著茶盞輕啜一口,看到房內有人走出接過老人的藥單,唇畔揚起了笑。
瑞木府的威名讓村民們望而生畏,想當初剛將藥鋪遷移到這裡時,她可是費了一番唇舌才說服村民踏進門來。
不少村民抱怨為什麼要換地方,她怕說太多會洩漏端木柏人的行蹤,只能避重就輕,用被端木府延聘為駐府大夫的理由帶過。
瞧,多好?以往她一人得診斷、包藥,再怎麼加快速度能幫的人也有限,自從進了端木府後,能運用的資源變多了。
尤其一次她為了幫村民診療,「差點」耽誤到端木柏人醫治的時間——那時,馬總管急得拚命跳腳,只差沒將她直接綁了送進端木柏人房裡。
翌日,立刻出現一名從鄰村藥鋪延聘來的夥計,專司包藥之責。她留心過幾次,見他連繁複的藥方都能包得細心準確,她也就放心把這項任務交給他,讓她有更多的時間可以為村民看診。
她承認,那次她是刻意拖延時間,但她可是算得好好的,頂多只會讓馬總管虛驚一場罷了。雖然對馬總管微感歉疚,但要點小伎倆換來一個得力助手,值得了。
「韓大夫,幫您換杯熱茶。」她的茶杯才一放下,立刻被人端走。
看見是端木府裡的小婢,韓珞一笑。「你忙完了?」
「剛好空閒,送點東西過來給大家吃。」小婢揚揚手中的提籃。
這也是藥鋪移至端木府後,患者絡繹不絕的原因之一。有板凳坐,有屋簷遮風蔽雨,還有點心吃,一切都完美到了極點,讓健康的人都恨不得自己也能生病。
韓珞曾擔心,太容易得手的援助會讓村民變得不懂珍惜,事實證明,她多慮了,在這純樸的村落裡,村民都知足安樂,就連裝病來混吃的人都沒有,反倒是常常有人將家裡多的東西拿到這裡供人免費拿取,大夥兒互相幫助,讓她好感動。
「點心、點心!」在院子玩耍的孩子見了提籃,開心蹦跳叫嚷。
剛踏進偏院的馬總管見了這景象,眼睛瞪得老大,趕緊奔了過來。
「噤聲、噤——聲——」他豎起手指,一臉氣急敗壞。「你們就不能小聲點嗎?」
「啊……」孩子們不好意思地搔搔頭,一雙雙小眼仍巴巴地盯著竹籃瞧。
「馬總管,不好意思,您就別生氣了。」一名候診的中年婦人笑道,出來打圓場。「我們會留心的。」
「是啊,馬總管,對不住啦!」隨即有人附和。
為了安撫馬總管,原本靜默下來的氣氛又開始熱絡。
幾天下來,混得熟了,加上端木府裡的僕婢透露,大家才知道原來馬總管是標準的面惡心善,每天的茶點食物,就是他讓人送來的。也因此,敢跟他談天說笑的村民越來越多,原本疏離的態度變得熟稔。
馬總管歎了口氣,也忍不住笑了。「高興是沒關係,但千萬別吵,知道嗎?」謹記自己的職責,他仍不忘叮嚀。
「知道——」大家異口同聲,開心地分送點心。
「怎麼?端木公子發現了?」韓珞微笑接過孩子遞來的糕餅,從馬總管異常緊張的神態中察覺不對。
「少爺起疑了,但我沒說。」馬總管老臉上滿足擔慮。雖然開放偏院,但出入主院的門口有人看著,對少爺的安全及生活不會有影響,所以這種小事他也就沒打算讓少爺煩心,結果,竟引起少爺的注意。
光起疑而已嗎?韓珞挑笑。她才不信端木柏人會這麼簡單就被打發掉。
「少爺今天還問韓大夫平常都在做什麼。」馬總管想先串供。「先跟您說一下,如果少爺有再問起,請韓大夫就說都在研究醫書,竭盡心力想讓少爺早日康復。」
韓珞差點沒笑出聲。老天!這蹩腳的說詞,別說騙不了端木柏人,連她都不信。
「哦。」不忍心潑馬總管冷水,她只好強忍笑意,敷衍應了聲。一偏頭瞥見躲於牆角的小小身影,表情瞬間放柔,她拿著糕點,走了過去。
「來。」韓珞微笑,遞去糕點。
那是一個約莫五歲的小女孩,衣著破爛,全身髒污,髮絲糾結凌亂,靈活大眼是唯一神采,怯怯地回望她,再看看她手上的糕點,不由自主地嚥了口口水,卻是一動也不動。
馬總管好奇走近,見那像是千百年沒洗過澡的模樣,擰起眉。「哪家的小孩?」
沒回答馬總管的問題,韓珞仍笑望著小女孩。「來,沒關係。」
小女孩躊躇,被她笑裡的溫柔軟化了警戒,倏地伸手奪過那塊糕餅,一溜煙退到遠遠的牆邊,狼吞虎嚥地吃了起來。
「這小孩怎麼這樣?」馬總管想要將她揪回好好教訓一頓,卻被韓珞伸手攔下。
「別嚇著她。」她好不容易才讓她從手上接下東西,怎能讓他嚇跑?「小草自小被父母棄養,沒人教,當然不懂。」打從踏進這個村子她就注意到小草了,像頭受驚的小動物,在村裡流浪徘徊,她想收容、照顧她,卻一直無法和小草拉近距離。
「不是啦,」一個被糕點塞得滿嘴的小男孩過來,含糊開口。「小草是傻子!」
韓珞聞言擰眉,蹲下看著小男孩,正色道:「小毅,小草沒有爹娘已經很可憐,別叫地傻子,好嗎?她不傻,別欺負她。」
「可是……」小毅還想反駁,但接觸到她難得嚴肅的眼神,只得乖乖應道:「哦……」
「乖。」韓珞又恢復柔笑,揉揉他的頭,而後起身走回桌前坐下。「來吧,咱們繼續,不然怕耽擱到下午的治療。」今天下午她和端木柏人約好未時要為他進行另一階段的治療,比平常的時間還要提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