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眉頭忍不住微微皺起,更想要看清楚她的臉……他真想知道她說這番話時,臉上究竟是什麼表情。
她的人有一種古怪的淡漠感,彷彿早已看破生死,可用詞犀利,惹他不快。
但不滿歸不滿,他人會在這裡自然是她救的,不管怎樣對她還是抱持著感恩的心。他張大口把她喂的湯藥給喝下,讓她明白他很想活下去,絕不會浪費她的藥。
「好了,藥喝了,你就再睡一會吧。」連若華說著,就要起身。
「多謝姑娘的救命之恩,待我傷好後定會報答姑娘。」
「你不用多禮,我不過是順手之勞罷了。」連若華把碗擱在一旁的几上,像是想到什麼,突問:「對了,你家住何方,我讓人到你家說一聲。」
他頓了下,再露出苦笑。「我家住京城,到齊天城不過是遊玩罷了。」
「京城?」連若華重複一次,問:「離齊天城很遠嗎?」
「大概有千里遠。」他猜想,她許是不曾離開齊天城。
「是嗎?換句話說,我得要照料你直到你復原為止了。」
察覺她話中無奈,他微蹙起眉。「我會盡快復原的。」不管怎樣,總不好給人添麻煩,尤其對方是姑娘家,光是男女獨處一室就能毀了清白,她有所顧慮也是正常。
「你這傷勢沒個把月根本好不了。」根據她和申仲隱的判斷,個把月已是最樂觀的推測了。「況且……我也不確定屆時你到底有沒有辦法動。」
「……什麼意思?」他沉聲問。
連若華心想與其瞞他,倒不如先把最壞的可能告訴他。「你身上有多處骨折,最主要的問題是在頸部和鎖骨間,雖說我已經先幫你把頭部和雙腿固定住了,但我無法確定是否傷到筋絡。」
畢竟這時代沒有X光攝影,她只能依她所學做判斷,至於其他的內外傷自然就交給申仲隱那位大夫了。
「你是指我可能會……風癱?」他難以置信地問。
「對,申仲隱是這麼說的,你怎麼知道?」這古現詞彙不甚相同,但她確實是聽申仲隱提起過。
他閉上雙眼,一時間無法承受接二連三的打擊。
太斗死了已經教他痛徹心肺,如今竟得知自己恐會殘廢……老天是在整他嗎?十二年前躲過死劫,十二年後還要再整他一次!
一場祝融之禍讓他花費了五年才有辦法行動自如,可這一次……真要他永遠癱在床上不可?
「不過,那是最壞的結果,不代表肯定會那樣,我已經想辦法在第一時間幫你做了處理,只要這幾天你的腳有任何反應和感覺都代表是好現象。」瞧他半晌都不吭聲,她只好盡可能地安慰著。
他說不出話。此時此刻的他心灰意冷,只能以沉默抗議老天對他的不公。
「不知道該怎麼稱呼你?」連若華想了下,開口詢問。
他要是有個三長兩短什麼的,有名有姓才能要官爺去通知他的家人……是說,她讓采織去報官,說山上死了一個,她這兒撿了一個,可官爺只說要她看著辦,壓根沒派人來瞧,也許明天他雙眼一閉,她也只能在山谷裡找個好地點把他給埋了,便算是仁至義盡了。
「……成歆。」哪怕身心俱疲的當頭,他猶記得不道出本名。
「誠心?那你可以叫我誠意。」她試著說笑,和緩氣氛。
半晌那頭沒反應,她只能摸摸鼻子告訴自己盡力了。
連若華看他心如死灰的神情,幾不可察地歎了口氣。她想,她應該說得再委婉一點,讓他別太沮喪,但畢竟不是她的本行,要她改變作風是為難自己。
在現代,她是個醫生,不過她所面對的對象向來是不需要交談的。
因為,她是法醫。
他活著,但他覺得跟死了沒兩樣。
他不想動,甚至不想清醒,可偏偏就是有人不讓他自我放逐。
「張嘴,你只傷在手腳軀幹,你的聽力沒問題,少給我裝蒜。」
又是那口吻淡漠的姑娘!成歆悻悻然地張眼,木匙已經抵到嘴邊,極盡放肆而霸道地餵進他嘴裡。
「我不想浪費你的藥,你別再餵了。」他想死了行不行!
他已經受夠這打擊連連的人生,老天真要收他的命,儘管收去就是。
連若華微揚起眉,神色不變地道:「問題是我藥已經熬好了,你知不知道這一帖藥要多少錢?」
「大不了我賠你。」
「你身上沒有銀兩,我找過了。」又是那淡淡的四兩撥千斤的口吻。
成歆為之氣結。「我下輩子再還你!」
「不要,下輩子誰都不是誰,誰跟你約下輩子。」她想也沒想地道。
「你……」這天底下怎會有這種姑娘家?是他被囚在宮中太久,壓根不知道這世道已變化如此之大?
「你想死,我管不著,可問題是你不能死在我屋裡。」頓了下,她隨即低聲改口。「認真說來這也不是我的屋子,采織說這應該是獵戶上山打獵時暫憩的小屋。」
沒聽清楚她的低語,他口氣不佳的道:「你可以把我丟到屋外!」這樣總行了吧!
「你當我很閒很有力嗎?兩天前,光是要把你拖到這裡就已經費盡我所有力氣,現在要我再搬一次,門兒都沒有。」棄屍是有罪的,遺棄傷重者致死更是蓄意殺人,她才不幹。
成歆怒不可遏地瞪著她,突然生出一股衝動想要把傷養好,想要把旁邊的女人看個一清二楚。
救人救得心不甘情不願,要她舍下又萬般推辭,到底是他找碴還是她天生愛計較?
「我個人建議,因為你現在無法移動,所以麻煩等到你可以動時,你自己爬到外頭去死,好不好?」至少不要讓她背罪嘛,她沒有辦法忍受自己犯法的,體諒她一下。
聽著那再誠懇不過的請求,成歆立即決定—— 不死了!「我要喝藥!」等到他能動,他會爬出屋外,但絕對不是等死,純粹是這屋子太暗,他要到外頭才能看清她的面容!
「早說嘛,浪費我的時間。」
那輕歎中的無奈教成歆額際青筋暴綻,一口白牙幾乎快要咬碎,但他忍著,一口口地喝下腥臭的藥。
那幽幽歎息聽似有情卻是無情,真是佛聽佛也抓狂,他發誓,非要一睹她的廬山真面目不可!
就在他喝完藥後,她忽然起身離開,一會後又踅回,拿著濕布巾在他臉上輕抹著,他不禁微詫了下。
她的手勁極柔,和她口吻中深藏的淡漠極為不同。
「看不出姑娘竟這般溫柔,要是能不開口定是嫻雅之人。」他哼笑了聲。
「我當然溫柔,畢竟我以往擦的都是大體嘛。」當法醫的,自是從大體上頭尋找證據,動作自然輕柔。
成歆抬眼瞪去,直覺得這個女人是存心來氣人的,開口就教人火大。
大體 他還活著!
悻悻然地閉嘴,任由她擦臉後又在他臉上上藥,這一碰,痛得他齜牙咧嘴,不得已又開口,「要上藥可不可以先說一聲?」
「說一聲就不會疼嗎?」
「你……」
「既然你怕痛,乾脆別上藥好了,反正我瞧你的臉也腫得跟豬頭沒兩樣,就算留點疤應該也無所謂,別浪費我的藥了。」
成歆用力閉了閉眼。「我不怕痛,麻煩你繼續,等到我的臉沒再腫得跟豬頭一樣時,你會瞧見一個絕世美男子,所以那藥用得再多也不浪費。」如果他真是注定癱瘓了,那至少要保住他的臉,他日回京時還可以逗逗嫂子。
要是他真是不幸死去,至少留張臉好讓大哥和嫂子認屍。
「聽到這裡,我應該捧場的笑一下嗎?」因為她沒有幽默感,講笑話沒天分,以至於別人說笑話時她也常抓不到笑點,所以虛心請教他。
成歆沉痛地閉上眼,他要是再跟她對話下去恐怕會氣血攻心而死,所以他乾脆閉眼裝睡,反正他喝了藥總是倦得想睡。
見他沒搭腔,連若華偏頭想了下,隨即不在意地繼續替他上藥,然後掀開他身上的被子,依著順序從頭頸開始往下而去。
他身上有多處擦傷,推斷是摔落山谷時造成的,幸運的是他被一列樹叢擋下,因而保住一條命,勉強算是不幸中的大幸。
除了頸部和鎖骨的骨折之外,最大的撕裂傷就數左大腿內側了。
第一章 驕子無尊嚴(2)
一陣涼意伴隨著她掀被的動作襲來,他疑惑地皺起眉,壓根沒感覺她替自己解開衣衫,只知刺痛感一路往下……往下……
「你在做什麼?!」他吼了聲,企圖起身要阻止她,瞬間拉扯傷口,痛得教他倒抽口氣,整個人癱軟在床。
該死……他是真的殘廢了,就連要坐起來都不成!
「你在幹什麼?是打算弄斷頸骨不成?」她涼聲質問,沒事人似地繼續在他大腿內側上藥。
「你……我……」他滿臉漲紅,竟說不出話來。
她剛剛碰到他的……該死,難不成這被子底下,他是不著寸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