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近床,不多看新娘一眼。
說心底不介意,是假的。他當然明白,把穎兒的事記在公主頭上,並不公平,但若不是她,穎兒不致受苦。
「相公。」玉寧公主撤下紅帕子,走近宇淵,仰頭,看著她將仰賴終生的男子。
他俊朗英挺、風流倜儻,他不凡的氣度教人激賞,輕輕噙著笑,這樣的男子,是天底下女子的心儀對象,她何等有幸,有郎君相伴。
「公主。」他帶著疏離,退開兩步。
只見她盛裝艷服,偏著臉兒,似粉荷露垂,嬌羞嫵媚,極美,難怪人人都讚他好運,競得公主青睞。宇淵不得不承認,面對這般美麗的女子,凡是男人,很難心生厭惡。
他尚未想過如何相待,約莫就是相敬如賓、盡責認分吧。
「別叫我公主,喚我玉兒好嗎?嫁給相公後,我再不是公主了。」溫柔的清脆語調,說出教人難以置信的話。
是他錯估她?
「我聽說穎兒姑娘的事了,對不起,方嬤嬤在宮裡本就愛挑惹是非,嬪妃宮娥背後議論著,卻拿她無可奈何,誰叫她是母后身邊的紅人,所有人莫不讓她三分。當時母后作主,我不能有意見,我也想勸說母后,送穎兒小姐回府,可是……很抱歉……」
她頓了頓,之後,臻首,帶著無限羞媚,輕扯他腰間繫玉。
「往後,我是侯府的當家主母了嗎?」
「是。」一番話,教他對她有了新見解,玉寧不是他想像中,驕縱矜貴的公主。
「我有權利作主府裡的人事、用度支出?」她唇邊勾出笑渦。
「是。」他沒弄懂,她想做什麼。
「那麼,明日我讓方嬤嬤把宮娥們帶回去,這裡是侯府,不是皇宮內苑,不需要遵守那麼多禮數,對吧?」
她的意思是……宇淵緊皺的眉頭鬆弛。
「我有這個權利嗎?」她再問一聲。
「有。」
這回,宇淵敞心笑開。方嬤嬤離去,穎兒的安全有了保障,他再不必擔心,哪天,哪個環節沒弄好,穎兒又被帶到後宮監禁。
「屆時,你再替我同府裡下人道歉 !為方嬤嬤這段日子的作威作福,好嗎?」她揚起笑臉,天真爛漫,嬌憨甜美。
「不必道歉,往後總管會配合你治家。」宇淵的手主動搭在她肩上,帶著兩分感激、三分動容,他確定,她是好女人。
肩膀上的手,寬寬大大,暖人心情,她的胸脯急促起伏、滾燙……
「那就好,有人幫襯著,我就不必太擔心,我從沒有過治家經驗呢!」她羞赧的雙頰透著紼紅,更添嬌妍。
宇淵明白,就是「治家難」,皇后才會從宮裡派出一隊娘子軍到侯府為她建立聲勢。身為公主,她願意這般退讓妥協,他還能要求什麼?
「你會做得很好。」
「謝謝相公的信心,我可不可以留下桃紅和蘭兒,她們在我身邊十年了,我捨不得。」
她要當受丈夫疼愛的小妻子,不愛當高高在上的公主,那公主呵,她已經當了十幾年,夠久也夠長了。
「當然。」
「相公……」
「什麼事?」
「謝謝你願意娶我。」
這是什麼話,宇淵被她惹笑了。沒人不想娶公主吧,何況她是皇上最鍾愛的玉寧公王,娶了她,代表仕途昌順,權勢更上層樓,他不娶,自有俊傑男子爭相攀結。
「是我……親自挑選你當駙馬的,因為我相信,那次相救,便寫下我倆的緣分。」
「公主諼什麼,我不懂。」
唉,玉寧輕歎氣,就曉得他一定記不得她。
拉起宇淵的手,她將他牽到床側,雙人並肩坐下,挨著他,她覺得好幸福,他寬厚的肩膀,為她架起一方天地。
「別叫公主啊,喚我玉兒,玉兒、玉兒,不難叫的,試試看。」
她央求的眼光說服了他,他順她的意,喚了聲玉兒。
她滿足笑開,啟口:「相公,記不記得有一回你入宮,在橋邊救下一個失足落水的太監?我就是那個小太監。」
「你?太監?」他恍然大悟。
「是啊、是啊,別批評我玩心重、不端莊,這些話父皇母后全叨念過了,我早聽到耳朵長繭。」她俏皮道。
幾句話,他粗略瞭解她的性格,他感激自己娶到玉寧,也相信,她會和穎兒處得很好。
宇淵欣賞她,從她的真性情開始。
「我不會批評你,往後,你想玩水就玩水,只要有人在旁照應著便行,不需要去顧慮端莊與否。」
「謝謝相公。」定定地,她凝望他,她想,自己做出了最正確的選擇。
他才該謝謝她,謝謝她願意撤去「錦衣衛」。
玉兒伸出五指,怯怯地勾上他粗粗的手指。從今日起,他就是她的相公了呢,她的天、她的地,她的世界。
臉紅,憨甜的笑容射入他心中,再次,他告訴自己,她是個好女人,值得更好的對待。
「我會當個最好最好的妻子,絕不讓你後悔賜婚。」
是啊,他想,他不會後悔。
手回握她,雖然,穎兒的容顏壓在胸口,他仍然尋出理智,這個女人是他的妻,他該疼惜。
「是我親口答應皇上賜婚。」
意思是,不論如何,他親口答應的事,他絕不後悔?
悄悄地,笑容掀開,玉兒靠上他頸間,把自己交付良人。
這一夜,這席談話,讓他對玉寧公主有了全新看法,不愉快揭去,不好的開始因為她的誠摯,扭轉局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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采月樓靜悄悄的,和前頭的熱鬧非凡全然不相當,所有人全聚到前頭,清寂的采月樓成了侯府冷宮。
桌前,十幾道珍餒擺滿桌面,只可惜嚥不下玉粒金波噎滿喉,照不盡菱花鏡裡形容瘦。
穎兒獨倚窗前,展不開愁眉,捱不盡更漏,她滿心苦水,恰似流不斷的綠水悠悠。
從今爾後,她成了一個人。
一個人呵,沒有親人、沒有朋友、沒有……少爺?
她失去她的少爺了。
最近,她總讓惡夢嚇醒,夢裡烈火幾要燒焦她的肌膚。樑柱垮下,她看見自己的家被大火一吋吋吞噬。
醒來,少爺清亮的眼睛望她,他拉開棉被,說:「上來吧。」
於是她離開地板上的窩被,躺入他枕間,他背對她,不說話,她也背靠他,靜靜汲取他的溫暖。
安全,不是說說便給得起,而他,連話都沒有說,就給足了她安全感。
少爺對她很好,是真的。
但現在,他會把同樣的「好」送給公主吧?春宵花月夜,芙蓉帳暖,新承恩澤……
油兒、醋兒、糖兒、醬兒全倒在一處,是酸,鹹、苦或甜?她竟說不出那番滋味。
她曾立下誓言,為少爺捨命,從沒忘記。珍惜自己,是為了少爺需要的時相挺。可往後,再不需要了。
她記得,鍾離平常常尋到後院欺負少爺,少爺總任由他欺。鼙是演戲,她仍看不下去,她偷偷在椅子上動手腳,鍾離平壹甫坐下,便摔個四腳朝天。
少爺明知她搞鬼,卻站在她這邊扮無辜,他說:「堂哥抱歉,這裡的東西都是劣質貨,經不得折騰。」
話沒挑明說,但諷刺了他的腦滿腸肥。
她也在他的茶水裡加些無傷大雅的毒藥,他喝了,了不起腹瀉、起紅疹,更嚴重些,口長瘡、頭流膿,臭上幾天。
鍾離平壹怒氣沖沖尋來,少爺溫和道:「這茶葉真的太糟,就是宇淵喝了,也常鬧肚子。」他暗喻了前頭配給他們的茶葉太劣質。
共同作弄鍾離平壹,讓他們刻苦平淡的日子增添幾許樂趣。
但鍾離平壹實在壞到教人咬牙,幾度,她忍受不住,想除之後快,是少爺三番兩次阻止,才壓下她的衝動。
但少爺不准她動手,卻在鍾離平壹下毒後,親自將他送上絞架。鍾離平壹死了,地方百姓人人稱快,他替穎兒報了仇,卻半句功勞也不說。
少爺對她很好,真的真的。
只是啊,對她很好的少爺大婚了,他們之間的共同不在,同寢的日子已然遙遠。
慢慢地,少爺與公主,夫妻情漸深漸濃,那春日宴裡,綠酒一杯歌一曲,只願如同樑上燕,歲歲年年長相見。
心抽痛,穎兒撫住胸口,靜待疼痛過去。
她很清楚鳳凰蠍的毒會對身體造成什麼後果,雖然,她和司徒先生異口同聲,說她習武,只要常修習內功,身子絕對熬得過,只是呵,她心知肚明,那病根……注定了自己早夭。
而離魂湯,散去她所有內力,再不能運功護腑臟,穎兒明白,這樣的她,來日無多。
她已是殘花,怎能怪春水急流?這世間一向是花自飄零水自流啊!
人悲歡離合太多,恰如明月,時時陰晴圓缺,怨天怨地,不如埋怨連理分枝驚失伴,總是一場離散。
她與少爺悲離,公主與少爺合歡,歡樂趣,離別苦,世間事,本如此。
也好也好,但願他們歲歲年年、日日朝朝,但願蝶戀花、花引蝶,終生……穎兒歎氣,一身孤影,夜風吹來,燭光搖曳,垂淚燭,扯人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