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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頁     黑潔明

  眼前的女人,非常緊張,他從未見過她如此緊張,這麼不安。

  她瞧著旁邊,不自在的伸手環抱著自己,緩緩摩擦著雙手的手臂,好像屋子裡的冷氣只有八度,而不是二十八度。

  這女人看起來活像站在雪地之中,他想將她拉到懷中,卻怕驚擾到她。

  渺渺嚥著口水,道:「上個月,我在街上,買了一盒香,那味道很好聞,店員說能夠安眠,我想,試試也無妨,所以就買了。」

  渺渺將視線拉回他臉上,等著他的評論,但眼前的男人,臉上沒有表情,他沒有嘲笑她,也沒有指責她,只是面無表情的看著。

  不知何時,他已經椅子轉了半圈,面對著她。

  「然後呢?」他問。

  「我點了那盒香。」她往視著他,道:「然後做了夢。」

  他還是沒有太大的反應,她知道,接下來才是重點。

  深深的,再吸口氣,怕自己反悔,她快速的開口:「我夢到我回到了戰國時代,交了一個朋友。」

  她屏住氣息,看著他,等著他大聲嗤笑,或生氣。

  但他只是以手撐著臉,一語不發的,用那雙深幽的黑眸瞧著她,薄唇微啟。

  「叫什麼名字?」

  渺渺一怔。

  「你的朋友。」他說。

  她瞪著他,張嘴,開口:「刀荼蘼……她叫刀荼蘼……荼蘼她,是個總管……」

  話一起頭,就再不敢停下。

  在來得及後悔之前,她已經滔滔不絕的把所有的事都說了出來,字字句句,如泉似水,輕輕從嘴裡湧出,飄散在空氣中。

  第12章(1)

  她說出來了。

  關於鐵子正,關於刀荼靡,關於那上柱國,和他的夫人,還有那位和賣香的咖啡店員長得一模一樣的阿澪,以及消失無蹤影的那間咖啡店……幾乎是一氣呵成,沒有什麼停頓。

  他的電腦主機,輕輕運轉著;牆上的冷氣,無聲吹送著涼風。

  他的臥房裡,除此之外,再無其他聲音。

  男人臉上,波瀾不興。

  渺渺看不出來,他有什麼感覺。

  然後,他開了口,問:「今天晚上,你就是在找那間店?」

  「對……」

  反胃的感覺,又再次上湧,再一次的,她不自覺來回輕撫著自己的雙臂。

  「你覺得,我瘋了,對不對?」

  渺渺顫顫開口,想扯出輕笑自嘲,卻沒有辦法,言語裡,只有藏不住的慌。

  「不。」他把手放下,慢吞吞的說:「我記得你說的盒子和香爐,你擺在床頭。」

  「你看到了?」她愣愣。

  「嗯。」他點頭,道:「至少,那個,不是你的幻覺。或許,你只是一時情急,太緊張,才記錯了咖啡店所在的地方。」

  是嗎?

  「你……相信我?」她無法置信的悄聲輕問。

  過去一個月,這個女人確實睡得比較好一點。

  他很清楚,他每天都會忍不住探看一下,那不是什麼太麻煩的事,她的房間,就在他窗外,正對著他的。

  「對。」他瞧著她,說:「如果你瘋了,我想你沒有辦法如此正確的,處理你手邊的每一份工作,過去一個月,你不曾搞砸過它們,不是嗎?」

  的確。

  他點出了一個她不曾想過的事實。

  渺渺驚訝的看著他,喃喃回道:「沒有,昨天之前,我沒有搞砸過任何一件工作。」

  他將兩手交握在身前搭成塔尖狀,定定的看著她,道:「所以,我想你不需要太過緊張。

  無論如何,至少他沒有生氣,也沒有為此哈哈大笑。

  眼前的男人,認真看待她的恐懼。

  渺渺震懾的瞧著他,屏息,然後吐出,突然有些腿軟,卻又感覺不安。

  應該這樣就好,她應該算了,他能體諒她的狀況,而且他認為她沒瘋,只是太累而己,可是……

  「如果……如果我告訴你……」她忍不住,她無法再一個人,承受這整件事,而他又是如此理智冷靜,於是話又悄悄溜出口。

  「我覺得,荼靡是我呢……?你還是覺得我沒瘋嗎?」

  孔奇雲微微一房。

  渺渺看著他,口乾喉緊,白著臉,啞聲道:「我覺得,荼靡是我,我就是荼靡,不只……在夢裡……不只昨夜而己……」

  「怎麼說?」他問。

  「我記得,一些沒有夢到的事,我不應該曉得的事。」渺渺舔著唇,痛苦的啞聲道:「我記得,鐵子正牽著荼靡的手,帶荼靡離開刀家……我記得,有一日荼靡去朝市,天正下雨,淋濕了被鎖在街邊的小蠻奴,卻無人理,她本想下車買奴,但另一輛車輿停下,鐵子正搶先了她一步,買了那奴,一把抱起那孩子,親手把鎖給解了……你知道嗎?他一點都不嫌那孩子身上髒,沾了泥,爬了蟲,藏了蚤……」

  聲,輕如風。

  她的眼,迷離朦朧,不知何時,又再悄悄泛紅。

  「我記得,有年冬日,他強要刀家派人來探我,逼著他們,對我噓寒問暖……何必呢?明知都是虛假,卻執意要做?為了什麼?為讓我安心?就這樣,他願意年年都砸下千金萬金?」

  她那悲傷酸楚的怔忡摸樣,瘖啞吐出的一言一語,都教他心驚不己。

  不由得,起身握住了她的手。

  「渺渺。」

  她身一震,回神抬首。

  他極力維持著鎮定,告訴她:「人的大腦,會欺騙自己,將夢裡不足的部分,自動補足,或許你也只是這樣而己。」

  「但是,那個夢……好清楚……」她睜著赤紅大眼,輕顫。「我記得,他身上泉湧而出的血,好熱、好燙,既濕,又黏,止不住……我怎麼樣也止不住……」

  「那不是你,是荼靡,刀荼靡。」他輕喝,撫著她的臉,制止她的低語。

  「我知道……我知道……」渺渺喉頭一哽,仰望著他,痛苦的說:「那不是我,是荼靡。可我不曾接觸過戰國時代的文物,甚至沒有看過相關電影小說,只是過去這個月,夢到過而己,為什麼現在卻會知道那麼多當時的事情?我知道絲麻該如何精練,怎樣脫膠、染色,曉得能用一匹絹,換多少米。我還清楚市有分早午晚,管理市場的官叫市令,收的稅叫布,有分總布與質布。我知道季春之月不伐桑柘,孟夏之月不伐大樹。我知道他們吃什麼、穿什麼、用什麼……」

  她很害怕,非常害怕,越說越害怕。

  「我甚至可以背得出,楚國所有的爵位與官職。」緊緊的抓著他的衣襟,渺渺在他身前,抖顫迷惑的問:「我怎麼會知道?怎麼會知道?我又不是歷史系的……又不是歷史系的……」

  她是這麼恐慌,如此困惑,整個人抖得如風中落葉,他忍不住將她擁入懷中,強調:「那只是夢,只是場夢而己,你應該把它忘了。」

  「我知道我該忘了……」她將臉埋在他肩頭,痛苦的哽咽喘息,「但我忍不住、忍不住想,或許,那不是夢……不只是夢……是曾經發生過的真實……是我的……前世?否則……我怎會如此清楚?怎會這般……感同身受?」

  前世之說,只是怪力亂神,沒有科學實證。

  他應該振振有辭的告訴她,卻說不出口,只有心陣陣緊縮,只能收緊手,將她緊擁。

  原以為,她做惡夢,是因為難以擺脫,喪親之痛;卻未料,困擾她的,卻是更混亂的狀態。

  「孔奇雲……我瘋了嗎?」她的問題,好小聲、好小聲,悶在他肩頭。

  他撫著她的後腦,撫著她的背,實際的道:「或許你應該去看醫生。」

  她喉嚨緊縮,同意:「或許,我應該去看醫生。」

  但她不想。

  他知道,她也清楚。

  這一切,太荒謬,太超乎常理。

  若那場夢,並不是夢,若她記得的一切,事後被證明都是真的,兩人幾乎可以確定,她會被心理醫生當成醫學案例,新聞記者會找上門來,家門前會日夜被狗仔包圍,或許記者狗仔在興頭過後就會消失,但她這輩子,卻絕對會因此被貼上怪胎的標籤。

  況且,那個夢,太過私密,他懷疑她有辦法,和陌生人談論。若非壓力太大,快將她逼瘋,恐怕她也不會和他說。

  事實上,她願意講出來,己出乎他意料之外。

  這個女人是如此倔強壓抑,頑固得像顆石頭,要不是兩個人已經解開了多年的誤會,要不是他昨晚,剛好人就在那裡,恐怕她至今,都還要壓著。

  她擔心自己已經瘋狂,害怕面對那些真相,慌得無人可以商量,才找上了他。

  「或許,」他建議:「我們可以再去找找看,你說的那間咖啡店。」

  「你願意……」渺渺微訝,抬首輕問:「幫我?」

  只見他低著頭,抬起手,輕撫她的臉,黑瞳幽幽,問:「為什麼不願意?」

  至此,才發現,自己在他懷中,揪著他的衣,貼著他的身,依偎著他。

  微微的,小小一驚,該退開的,卻又不想。

  親密的氛圍,飄散在空中。

  他的手指,畫過她的頰,撫過她的眉。

  「為什麼,不願意?」他輕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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