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然船上有著船員和水手,但是因為對中國海域的洋流和風向不夠熟悉,是以沒有多久就隨著海流漂流直到現在,又遇到了海上風暴,在迷失航向的情況下,要順利找到長江口登陸,簡直是不可能的事。這艘海舶上搭載著副使籐原馬養大人和幾個留學生及僧侶,大家都是拚了命的想完成這趟遣唐任務。為了怕在航程中出了意外,兩位大使與副使是分散在不同海舶上的;畢竟若真遇了難,哪怕是只有一艘使船順利抵達長江口,也是好的啊。
儘管如此,懷著對唐帝國的嚮往,帶著天皇和家人的期待與祝福,踏上這趟危險的旅程,難道今天就要葬身在這無情海上了嗎?
破壞力驚人的巨浪一波波襲擊著甲板,讓整艘船劇烈地晃動起來。
雖然船師和水手們還試著在風暴中穩住船身,但在海上迷失方向的船,恐怕再撐不了多久就要被這片大海吞噬了。
沒有時間向神明祈禱了,在副使的命令下,使臣們紛紛將燈油淋在火把上,向漆黑的大海發出求援的訊號。
但等待了好一段時間,全然沒有傳來任何救援的響應。
由於所有船員正努力穩住船身,不讓大船翻覆,使臣們為了一線的生機,紛紛高舉火把,好讓更遠海上的船只能夠看到遇難的他們,進而前來相救。
危急中,一名少年帶著淋了油、以免在雨中熄滅的火把,沉默地爬上桅桿。他腳下滑了幾次,差點摔出船,但仍然盡力往上攀爬,直到來到桅桿高處;他點燃兩支火把,向上天祈求有人能夠響應他們的呼救。住吉大神啊,請守護我大和子民,祈求您護佑我等使民平安。住吉神社的護身符正掛在他脖子上,貼住他狂跳的胸口。
小晶……他想起女孩紅撲撲的臉,胸口不覺緊滯。
狂風巨浪有如地獄惡犬威脅著要吞噬他們所搭乘的大船,而黑暗海面上,他什麼也看不見!
好幾次,在船身劇烈晃動時,他都差一點就被震飛出去,火把也被雨水澆熄好幾次,又拚命重新點燃。
為了抓穩求救的火把,他用一條粗繩將自己牢牢地綁在船桅上,兩條手臂盡力地在風中揮動。
確定是遇難了,但他不能放棄最後一絲希望。
他想去大唐,去見見世上最繁華的都城長安;他想要學習好多好多新的知識;他還有好多夢想,他們不能死在這孤寂的海上。
當火把熄滅時,他再度用揣在懷裡的火石點燃火把。
黑暗中,交錯的火光閃現海面上。
彷彿過了幾個世代那樣久,他的眼睛被雨水打得幾乎睜不開。也就在這個時候,他似乎看見了遠方海面上,火光燃起,遙遙呼應著他求救的信息。是眼花了嗎?他勉強揉了揉雙眼,再張目一看。黑暗中,難以判斷距離,但真的有火光……甚至……還有艘船正試著穿越咆哮不已的風浪,逐漸接近他們。
能得救嗎?他握緊火把,不讓那希望之火熄滅。
清醒過來時,就看見一雙像寶石那樣閃亮的眼睛。
他呻吟一聲,聽見那寶石眼的主人道:「啊,你醒啦。」隨即跑開,朝外頭大喊:「小舅舅!快來,他醒了。」
他醒了?他昏睡過?一時間理不清發生了什麼事,他試著坐起身,頭部卻傳來一陣刺痛,他呻吟地倒回榻上。
唔,好痛。他閉起眼,雙手抱住頭,意識到頭上似乎纏了幾圈布料。
他受傷了?發生了什麼事?
恢復意識後,逐漸知覺到幾件事——
首先,他沒穿衣服,毛毯底下的身軀是赤裸的。其次,他正躺在一問艙房裡,這間艙房比他原先住的底艙更舒適、明亮一些,而且:…好像是籐原大人專用的船艙?他怎麼會在這裡?還記得先前他們遇上了暴風雨,船隻差一點翻覆……而現在,船身似乎平穩了一點,不再劇烈晃動。他們脫離險境了嗎?
學了一回乖,這回,他很緩慢地從床上坐直身子,一張厚毛毯蓋住他下半身,轉頭瞥見一套放在床邊的衣物,正要伸手去拿,艙門突然被粗魯地打開,他縮回毯子底下,抬頭看見先前那雙寶石眼。
原來是個男孩,活蹦亂跳地拉著一個高大清瘦的年輕男人走了過來。
「快!小舅舅,快替他看看。」
「急什麼呀,我總會看的。」
「怎麼不急,他都昏睡了大半天耶。你快看看他腦袋被撞壞沒有,說不定被那根倒下來的桅桿一敲,已經變成傻瓜了。」
「是有這個可能。不過也得等我看過才能確定。」
「那就快看吧。」
甥舅倆一人一句,聊得好不愉快,全然沒有發現裹在毯子底下的少年正一臉驚訝地看著他們。
是了,先前怎麼沒注意到呢。這兩個人穿著唐國服飾……他們說的語言是帶著唐音的漢語,他們是大唐的人,男人走近床鋪,一雙溫暖的大手輕輕碰觸他額頭。少年訝異地張開嘴,卻沒有呼喊出聲。看得出來男人正在診視他。他受傷了,因此他保持安靜。
「祝兒,轉過頭去。」男人在掀開毛毯、做進一步診視前突然說道。
「不用麻煩,我都看過啦。」男孩飛快地回嘴。
「被看過」的少年耳根瞬間脹紅時,男人注意到了。
「咦!小兄弟,你聽得懂華語?」男人掀開毛毯,仔細檢查過少年全身的骨骼,確定沒有其它傷勢或因內傷而出現的瘀血。
他點點頭,試著以生硬的漢語道:「是的,敢問兩位是……」
先前那聲稱看過他全身的男孩,不知何時來到床鋪旁,一雙如寶石般的雙眼滴溜溜地看著他。「你會說華語啊,那太好了。你會不會頭暈?會不會想吐?會不會全身酸痛?會不會…」
「停一停。」男人好笑地阻止甥兒一連串的問題,將毛毯蓋回少年身上,同時好心地將一旁的乾淨衣物拿來放置在床上,對少年道:「因為先前你全身都濕了,怕你會染上風寒,所以替你脫下了衣服。你先換上乾淨衣物吧。」稍微挪身,擋住身後男孩好奇的視線,歎息一聲。
「祝兒,是你是大夫,還是我是大夫?」「當然是你,小舅舅。」被擋住視線,有些不滿的男孩探頭探腦,就想一窺究竟。討厭!被擋到,看不見了啊。
「那能不能麻煩你去把我先前讓人前一的藥給端過來?」
「當然可以。」不過有但書。「可小舅舅你如果只是想藉機支開我,那可就不行。」說著,硬將一顆小腦袋從男人身後鑽了出來。「呀,你穿好衣服了!」動作真快。男孩露出失望的表情。
少年回以虛弱一笑,不知道該怎麼應對才好,雙手沒停下綁緊衣帶的動作。
只見男孩一連串地劈哩啪啦又道:「我叫呂祝晶,是我最先發現你的喔。當時在船桅上揮舞火把的就是你吧?你叫什麼名字?」
男孩講話速度很快,少年捕捉住那些發音,試著瞭解他的意思。
雖然他在國內學過漢語,但平時能用上的機會並不多,因此在實際對談上,他的反應還是慢了一點。
呂祝晶……是他的名字?遲了幾秒鐘後,他緩慢回應。
「我叫井上恭彥。」
「伊諾……伊諾屋耶…亞蘇西口?」男孩試著模仿少年的發音念著他的日名,念了幾次才覺得順口。
「漢語的話,應該是這麼念的——井上恭彥。」少年將自己的日名轉譯為漢語的發音,再說了一遍。
「井上恭彥。」呂祝晶飛快地念了一遍,隨即笑道:「這好記多了。」
少年再度回以一笑,同時猜測著整件事情的前因後果,想從恩人的對話中理清始末,但腦袋實在不經用,一動腦就痛,彷彿曾經遭到重擊過。
他臉上閃過痛苦,仍勉強地爬下床,對著救命恩人拱手行禮道:「我想應該是兩位大德救了我,謝謝。」
他緩緩想起先前的事。狂風暴雨中,有一艘大船響應他們的求救信號。
他不記得後來發生了什麼事,但記得在大船靠近他們之前,他正打算爬下桅桿;而後,是一陣驚慌呼喊,接著他便失去了意識。他猜想或許是斷裂的船桅壓到了他,只是不確定當時究竟是什麼狀況。
「啊,你做什麼?趕快起來。你頭上腫了好大一個包耶,還流血——」
男孩慌慌忙忙地將少年扶坐回床上,而後趕緊回頭尋找舅舅的身影。「小舅舅——」
佇立一旁的年輕醫者似笑非笑地看著外甥。「唷,終於想起我啦。還不快去端藥來,別只顧著餵你的好奇心。」
「知道了。」男孩總算甘願離開,端藥去。
「謝謝你救了我。你是個醫者?」井上恭彥端詳著年輕男人,有點訝異眼前這男人的身份;他看起來相當年輕,微往上挑的細長雙眼帶著那麼一點浪蕩的味道,氣韻不太像是一名大夫。
「真巧,不是嗎?」男人笑看著少年說:「你運氣不錯,被副桅壓到,竟然沒斷手也沒斷腳,只有頭部受到擦撞,流了一點血,胸背上有幾處外傷,但是會完全復原的,所以不用太擔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