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靜遠忿忿不平,難以釋懷。故恨到想手刃對方,討回公道。摯友難理解,大家勸她放下仇恨,連曾經最親的愛人,都要她振作,放下喪妹之痛,好好生活。
她好恨,更恨她的不平,只有她在乎,得不到共鳴,都勸她理性,都要她放下,好像只有她一人孤獨地撐著這巨大的痛。
她問程少華:「像你這樣的人,如果受委屈,會不擇手段為自己討公道嗎?」「我不會受委屈,因為——」他篤定道:「我不會讓任何人傷害我。」
「假如還是被傷到呢?」
「我會討回公道。」
「不擇手段?」
「豈止不擇手段。」他微笑,但言談間有不容忽視的魄力。「人善被人欺,惡人要惡人騎,活在世上,自己不能保護自己,不能替自己討公道,還奢望誰為你作主?我非常自私,絕不委屈自己。」
徐靜遠被他的話震住。
有一瞬,甚至衝動地想擁抱他,想尖叫,摟著他喊——「你說的對,你說中我心情啊!」
第7章(1)
今天,徐靜遠出院。
昨夜,程少華失眠。
早上八點,他實在忍不住,給徐靜遠傳了簡訊——
「需不需要接你出院?」
她的自閉孤僻,教他莫名擔心著。簡訊打好,卻沒勇氣按下發送鍵。
他討厭這感覺,對方又沒開口,他熱心個屁?這違背他原則。做人不要雞婆,同情要看對象。那個女人自尊心強,不會歡迎他憐憫。自作踐,也要有限度,送了貓,還要把自己也送上去嗎?
可是,她一個人能辦出院,帶貓走嗎?說不定她正無助著,她好面子又逞強,不好意思求人。
程少華想著,你男子漢大丈夫,面子讓給她,會怎樣?
好,心理建設完畢,程少華發送簡訊。很快,他得到回覆——
「不用麻煩,有人會來接我。」
簡潔有力拒絕他,程少華臉龐微燙,當下覺得徹夜為她忐忑失眠,還費神做足心理建設,人家這麼一句就打發,他真蠢也。
十點。
徐靜遠出院了,她自己辦好出院手續,自己打包物品,從事發到結束,除了章曉陽探望,幫她跟老闆請假,她沒驚動家人。對她來說,自立自強,比依賴家人妥當,他們只要不給她帶來麻煩就好了。
好像是從十三歲起吧,她就學會獨立,有事也不跟爸媽求助——因為太習慣被忽視。那時哥哥混幫派,常鬧事,爸媽疲於應付,沒心情關心她跟妹妹。徐靜遠暫代母職,照顧妹妹,姐妹相親相愛,互相扶持。
她們功課好,都考上大學。但家中經濟有狀況,哥哥打架傷人,需和解費,老家房子重複貸款還款,永遠沒有繳清日。徐靜遠放棄學業,提早就職,打工賺錢,供妹妹讀大學。
表面上,是她照顧妹妹。實際上,是妹妹讓她覺得自己存在世上,是有意義的,但妹妹死了。
徐靜遠走出醫院,肩膀扛著袋子,左手拎著貓砂盆,懷裡抱著貓兒。站在醫院接駁車處,吹著風,等接駁車。
不需要誰來接。
沒了妹妹,她,徐靜遠,再也不需要任何人。她也不再善待自己,彷彿寄生於世,漂泊世間,恍惚度日,只想著如何報仇,了結痛苦。
她騙人。
程少華坐在車內,忿忿地看著徐靜遠站在接駁車等候處。
這女人真好強,說什麼有人接,結果呢?扛著袋子,抱著貓兒,還拎著貓砂,挺著受傷沒多久的身子站在那兒吹風?!程少華發動汽車,駛向她,又打住了。他何必?
人家都說不用了,他這是幹嘛?還傻傻跑來醫院?
程少華,你夠了喔。
我乃感情瀟灑之人,我乃鐵錚錚硬漢,我從不受女人擺佈,在感情方面,更是強勢主導的一方。我有多少男性讀者擁護?我主張談戀愛也要談得有尊嚴,有主見,有智慧。
那我現在坐在車裡,唧唧歪歪靠夭那女人不讓我接,是在沖三小?!程少華發動汽車,加速駛離她面前。
稍後,他憤慨又羞慚地直奔7-11,一口氣買下三盒機械木作組裝模型,什麼騰雲龍、飛行夢想家,飛天馬,都買啦。
返家後放書桌上,貓不理,稿不寫,花整個下午拼裝。盼著快快恢復理智,還他平靜心啊。
徐靜遠帶著貓兒,回停車場。
從這天起,她和貓同住。
有很長一段日子,每天醒來,她便發呆一陣,想著妹妹,只想長眠下去。如今有了貓,她醒來,它會跟著從被窩鑽出來,對她喵叫,討飯吃。她擁抱那團毛茸茸的身兒,看著那雙瞎了的眼睛。它看不到她一直對著它笑。因為,它憨傻的樣子太可愛。
「小華……早。」
「喵嗚——」
一隻貓,教習慣悲傷、憤慨、絕望的徐靜遠,開始分心。
她沒辦法在這毛孩子偎來時,對它擺臭臉,鞭數十,驅之別院。她總是投降地,擁抱它,哄著它,看它吃東西,看它坦露肚腹睡在床鋪。這小東西教她驚喜,常常發笑。
她還是會思念妹妹,思念時還是會悲傷。但小華來後,她會有某些時刻,忘了傷心。
我乃是鐵錚錚硬漢也,那我現在又是在沖三小?
程少華駕車,在京華城附近繞。
只因為章曉陽提過,徐靜遠收費的停車場就在京華城附近。
京華城附近?!見鬼了,這句話,是他夢魘的開始,大夢魘啊。
程少華連著幾天,情不自禁(或中邪?)常駕車出去,在京華城兜圈圈,於附近巷弄間穿梭,偶見停車場便心悸,瞅著人家的收費亭看。
是她?是她嗎?!
彷彿只要找到她的收費亭,就代表某種意義,類似命中注定的……見鬼啦!他瞭解這衝動,肯定是費洛蒙什麼的,起初對她好奇,後來是被她種種乖僻的行為衝擊,那現在是……
好吧,他承認。
他又發情了。
對這個姓徐名靜遠的女人。
都怪那時在醫院看到她翹著屁股,鑽在被裡,跟他的貓兒呢噥軟語。該死的性感,該死的電慘他。
可是他這次也發情得太厲害吧?
他竟讓出愛貓,讓小華去陪她。因為覺得那女人需要溫暖,因為她拒人千里,所以他讓貓去陪她。
程少華太瞭解小動物的魔力,它們是群小惡魔,能融化冷酷的心腸。當看到徐靜遠因貓兒放鬆下來,甚至展露笑顏,他一時衝動,獻上貓兒,然後,也丟了某種東西。
他的心,慌慌的。他胸腔,空空的。他常想起她,渴望見她,他討厭這惱人心情,更厭噁心頭不安寧。
情況曖昧不明,他就決心弄個明白。要嘛,對她採取行動。要嘛,快快斷了念頭。
到底徐靜遠適不適合他?
要搞清楚這個,很簡單,只要收集她的十個缺點,就能熄滅熱情,斷了執迷。所以他有很堅強的理由,每天寫稿結束後在京華城附近繞圈圈,尋找她。
終於,這天,他找到她了。
在八德路巷弄,一處私人停車場,她坐在收費亭裡。
確認過她的上班地點,之後,程少華或早晨,或明月高懸夜,時常開車經過那處停車場,他會將車子停在不遠處,他坐在車裡,暗暗地打量她。
她的工作時間是早上八點到五點,有個阿伯會來跟她換班。深夜十一點,收費亭停止收費,直到早上。
徐靜遠就坐在半坪大的收費間裡,狹小空間僅容一人,轉身都困難。一片架起的塑膠平台全當收費桌面,沒有電視。有哪個正青春的女子,願意把自己這樣浪費?徐靜遠正常嗎?
程少華越是觀察她,越是覺得她不OK,不能把來當女友。
No、No、No!
因為她常常在發呆,因為她浪費生命,她活得不積極,太沒熱情。
他看她常對著窗發呆,有時低頭,埋首桌前,拿著刀片,削著鉛筆,再用鉛筆不停寫東西,那麼專注地寫,也不知寫什麼。
寫了又寫,像是寫著什麼重要的東西。程少華都快懷疑她是同行,也有個身份叫作家。可是他很快發現,她不是在寫什麼重要的東西,因為每次寫完一疊,她就會把那些紙張收攏,走出停車場,站在紅磚砌成的屋牆角落,蹲下,把紙扔進個鐵盆裡,點火,燒燼。她會托著下巴,默默看著辛苦書寫的紙張,化為灰燼。
行為怪異,扣分扣分。
下班後,她有時散步去買便當,有時不吃東西直接回停車場角落的房間,然後就不出門了,關在裡面。
孤僻孤僻,扣分扣分。
她過的日子,淡如白紙。上班,收費,寫停車單,或削鉛筆,抄東西,燒東西,下班時間算帳,結帳,跟同事阿伯交班。那個阿伯笑容滿面,總是親切和她說話,但她反應冷漠,不苟言笑。
不易取悅,很難伺候,扣分扣分。
更甭提她親妹妹被殺害去世,她走不出暗黑歷史,肯定使她心靈扭曲,憤世嫉俗,如此狀態,如何為人妻?為人母?共組家庭,享天倫之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