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實情是,徐靜遠糟透了。
她被仇恨啃蝕,失去理智。沒有人有辦法開導她,將她從黑暗深淵救回。
章曉陽失眠,苦思對策,如何讓徐靜遠放棄荒唐的殺人計劃?
徐靜遠啊,我該怎麼幫你?
你既是我的恩人,又是我情敵。你既是我的朋友,又是我最嫉妒的存在。捨下你任你去墮落自毀,見死不救,我感到有罪。善待你,卻又被你扎得傷痕纍纍,我何苦?
世事何等諷刺?
徐靜遠的不幸,成就了她的愛情,令她長久來的暗戀成真。而當美夢實現,她擁有渴望的愛情,煩惱沒少,反而更苦、更惶恐。
擁有,怎麼會變成一種負擔?比當初單純羨慕著,壓力更大,心情更沉重?
程少華是存心惹她生氣嗎?
四月,第一次見面交房租,徐靜遠就後悔了,她選錯房客。
程少華是肉身人,機車骨,配有超強煩人本事,這一向把人當空氣的徐靜遠,不得不跟他廢話。
他依約,準時抵達咖啡店,乖乖奉上租金。
然後,當她收了錢,起身要走,他卻不疾不徐吐露兩字。
「且慢——」
我還暫緩例!徐靜遠愣住,哪來的文藝腔?
程少華說:「客廳燈管壞了,不會亮。」
小事一樁,徐靜遠說:「買新的換,收據帶來,下次繳房租時扣掉。」
「沒辦法。」
「沒辦法?」
「我不知道要買什麼燈管。」
「拔舊的燈管去五金行請老闆比對。」
「沒辦法。」
「這還沒辦法?!」
「我不會換燈管。」
「你是男人嗎?!」她怒斥。
他嘖一聲,頗為不屑地。「都什麼世代了……還性別歧視。徐小姐,你很落伍喔。」
「你該不會要我為了區區一根燈管,大費周章跑去幫你換吧?」
「你是房東啊。」講得理所當然,然後得意地看她臉色鐵青。
程少華從不知道繳房租竟成了這般賞心悅目事。自上次車站一別,他便對這人前逞強,人後啜泣,性情矛盾的女房東,產生好奇,或者,更明確的說,是產生興趣?
所以他跟郭馥麗說以後由他繳房租,所以,每個月十號令人期待。所以當客廳燈管壞了他不讓潘若帝換。對惜字如金的徐靜遠,他只好藉燈管壞了一事跟她攀談。瞧,她今兒個不得不和他說了許多話,因為生氣,那雙漂亮眼睛也不得不直視著他。
在她怒騰騰的注目中,程少華真有存在感啊。
「程先生的室友都不會換燈管嗎?」她鄙視的口吻只差沒說他們是一群廢物。
程少華斷不是省油的燈,他明快道:「這樣吧,我請水電工來家裡換燈管,費用你付。」
「就為了一根燈管?!」這不食人間煙火的男人,水電工外出服務要收出工費的,一根燈管才多少錢?
「不然怎麼辦?你是房東,你說。」
「我現在去幫你換。」她咬牙,說出他最最想聽的。
這天,徐靜遠買了燈管,和他搭捷運至房屋處,她從後院搬來A字梯,爬上去,拆燈管,就換上,前後只花五分鐘。
她站在梯子上,俯瞰下方的程少華指示他:「開燈。」
他啪地按下開關,燈亮了。
「好身手。」他豎起拇指讚美。
「真沒用。」丟下這句,她走也。
程少華連茶都來不及泡給她喝,連貓兒們都來不及跟她熟稔。她果然極簡徹底,完全不想跟他有房東房客以外的關係。甚至連他給的讚美,都視如糞土——至少當下的表情是。
程少華不以為意,她的冷漠不屑,絲毫不能消滅他對她的興趣。
而如果徐靜遠以為他會是個安分的房客,那就大錯特錯了。
五月,第二次繳房租。
他依然準時抵達咖啡店,照舊乖乖奉上租金。
她依然收了錢,照舊起身就走。
他果然不疾不徐又吐露兩字。
「且慢。」
又來了?徐靜遠止步,轉身瞪他,手叉腰,表情不爽。
「又怎麼了?」
「這個……」程少華打開帶來的購物袋,拿出一花盆,盆中植物已枯萎。
「這是什麼?」
「你陽台種的左手香。」
「怎麼變成這樣?」垂頭喪氣,葉子軟趴趴,葉緣枯黃。
「我不知道,你說它怎麼了。」
「你厲害,連左手香這麼好養的植物都能搞成這樣。這很明顯是澆太多水了……回去後把土換了,然後——」
「我不懂這些,要嘛就讓它蹺辮子,要嘛你帶回去自己救,養活了再還給我。」
「程先生,你該不會每次繳房租都要給我找麻煩吧?」
程少華竟一副受辱的無辜表情。「我這麼用心愛護你的房子,特地把快死的花草拎來給你,你知道這一盆有多重嗎?要不是你說討厭接電話,我就讓你自己過來搬走。還有,換作別的房客根本不會為了這樣一盆快死的花草特地搬來還你,你要是不Care,我就放著不管了……」
「是是是,我帶回去。」她頭痛,抱著花盆離開。
「下個月見喔。」程少華好歡喜地目送她。「要把它養好啊。」不忘叮囑。
徐靜遠捧著花盆回去。
她當然不會讓左手香就這麼死去,沒看見就算了,看到了就必須處理,陽台的花草是當初跟妹妹一起養大的。
晚上,徐靜遠將那一盆左手香,擱在桌上,靠近窗戶。
她面對左手香坐著,托著腮,愣愣瞧了很久。
她納悶,有哪個房客會無聊到拿一盆快死掉的花草煩房東?程少華還真敢開口,那傢伙怪怪的。
左手香換了土,加了肥料,曬過太陽,一天比一天長得精神漂亮。很快發出新葉,容光煥發。
隨著繳房租的日子近了,徐靜遠有點不安,這次,程少華該不會又羅嗉什麼事了吧?
這次,程少華在繳房租前一天發簡訊提醒她——
「記得帶那盆左手香回來。房客程少華。」
「不用了,左手香我留在這裡養。」徐靜遠回訊。神經病,幹嘛還特地搬那麼重的花盆過去?
「我有強迫症,租房子的時候有三盆左手香,少了一盆我住得不舒服。」你神經病!徐靜遠從床上跳起。這傢伙變態嗎?!找她麻煩。
好,明天讓你知道我也不是好惹的。
徐靜遠的戰鬥力整個被激起。
她關掉手機,同時決定,明天要將程少華罵個狗血淋頭。
第5章(1)
徐靜遠今天排休,停車場老闆汪大吉過來交接,他五十多歲,住附近,停車場是汪家祖產。早上八點,他腋下挾著報紙,穿汗衫,海灘褲,夾腳拖,悠哉悠哉從住家晃過來。
「早啊……」他看徐靜遠右手環抱花盆,已站在收費亭外等。「要出去啊?早餐吃了沒?」
他每次都大嗓門地熱情問候,同時又毫不介意地接受她冷淡的回應。
「昨天收了四千五。」徐靜遠將鈔票給他。
「你點一下。」又交接車主鑰匙。「呵呵呵,不用點,信得過你啦,捧這麼大花盆要去幹嘛啊?」
「去打人。」
汪大吉大笑。「你這麼瘦怎麼打人?不要被打就好嘍。要不要我幫你?」徐靜遠揮揮手,走了。
花盆重,天氣熱,她才走幾步,就熱得汗如雨下。左手吃力地從褲子口袋撈出手機,撥給某人。
「小毛——『少年pi的奇幻漂流』幸福在演了,要不要跟我去看?……唔……早場看完還可以看中午場的『海賊王』……別尖叫,就知道你想看『海賊王』……不過今天我要收房租,四點要先走不能到晚上……」
下午四點多,徐靜遠從幸福戲院離開,她捧著花盆,站在公車站等候。從這兒到收租的咖啡店,搭捷運要轉線,扛著花盆走來走去的很麻煩,她改搭公車。
上車後,徐靜遠坐在車廂左側,靠窗位置。膝上放著塑膠袋,袋內是那一盆左手香。
她額頭抵在車窗玻璃面,搖晃中,凝視窗外風景,一會兒,公車駛經台北東區,熱鬧的忠孝東路,沿路是剛放學的學生。她看著這些少年,走在鬧區騎樓下,他們逛街,打打鬧鬧地。過去,她跟妹妹也常常那樣歡笑地並肩逛街。她思緒飄得老遠……
「真的嗎?開設計工作室很好賺嗎?」妹妹勾著她手,雀躍地問著。
那時,她胸懷大志地告訴妹妹,以後她要自己開工作室。妹妹一路上蹦蹦跳跳地說:「我要變有錢人了!」
徐靜遠好像又看見過去那個穿套裝,拎著公事包,意氣風發的自己。她握著妹妹的手,昂首闊步,很囂張地。
「等我累積好人脈,開設計工作室,你辭掉工作來幫我,我們姐妹一起賺大錢。等存款夠了,就買房子讓你住,我們搬出去,姐會把家弄得非常漂亮——」
「那一定要釘大書櫃給我,我要放漫畫書。」
「沒問題,沿著牆壁,釘大書櫃給你。」
「Yes!」徐甄宜歡呼。「我們終於可以擺脫哥了,每天看他跟媽要錢,一天到晚鬧事,媽老是哭哭啼啼的,我都快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