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見他落淚,關娜妹就主動去握他的手了。
假如她是個三歲的純真小孩,她不必假裝自己很酷,她樂於關懷別人,當他的眼神看起來無助又無辜,她只想好好擁抱他,就張臂抱他個暖暖地。當他在她肩頭哭起來時,眼淚,也開始在關娜妹目中凝聚。
她不明白為什麼也想哭?難言的感動。這麼親密純真,這麼放鬆啊!和某個人,只是簡單對坐,不說話,不做表情,沒有分別,靈魂就貼近了,近得沒空隙,然後,一種嶄新體驗,就從他們內在升起……
多奧妙,太感動了,好多同學都哭了。
花老師說:「希望你們喜歡這個奇跡,別忘了,曾經你們都是純真小孩,但願剛剛有人的心被治療到……好,跟對方說謝謝,下課了。」
鄭宇宙跟關娜妹擁抱著。
「謝謝。」他低啞道。
「謝謝。」她溫柔說。正擁抱著的,是和樹木不一樣的身體。都忘記多久沒和人抱,漸漸活得像植物,清心寡慾很好,但熱呼呼的擁抱卻更有活著的滋味,關娜妹微笑,感到體內某種情感,開始流動。
莫教授呢?他抱著花老師的腳痛哭流涕,哭得像小孩。老師要走,他還硬巴住老師的腿不放,哇哇哭,任她拖行——
「老師老師,我看著你時,我覺得好悲傷,我哭啊,眼淚止不住啊?哇啊、老師你是不是好慘啊?」
花老師停下腳步,俯看著他,開釋道:「同學,不是老師慘噢,在奇跡課程,你看見的其實是你自己。你很悲傷嗎?」
「耶?」莫教授呆住。
「你很悲傷對吧?」花老師摸摸他的頭。「可憐的孩子——」
課程結束,學生散去,教室又回到空蕩蕩的模樣,木地板泛著光,鄭宇宙最後一個走,他被奇跡課程帶來的後遺症所困,人還恍惚著,好像記起了什麼,好像作了一場夢。
在教室外,看莫教授跟關娜妹站在門口講話,談話內容,讓他的心揪成一團,撇開年齡差距,他們對話就像一般的戀人。
教授拜託關娜妹。「上完瑜伽課肚子好餓,我想吃炒飯,你煮給我吃好不好?」
「你是哭到肚子好餓吧?」關娜妹笑他。「那麼想吃嗎?回去後我炒給你吃。」
「冰箱還有什麼?」
「好像只剩番茄,沒關係,前面就有超市可以買。」
「我還要喝玉米濃湯,你上次煮的那種——」
決定好,他們走了,獨鄭宇宙被晾在大後方,關娜妹連再見都忘了跟他說。
他像愛情片中不重要的臨演,演半天連便當都沒得領,毫無存在感。目送他們遠去,嫉忌像蛇勒緊心臟,心裡煩躁著,不知下一步該怎麼走。
連教授的冰箱裡有什麼她都知道,可以想見他們有多親密,他還有介入的餘地嗎?
他想,原來陽明山上的那一吻,對她來說沒什麼,對他們的戀情也沒影響,是他自己在那邊快樂地亂幻想——忽然,他看見關娜妹停下腳步,她轉身看著他,他呼吸一窒,聽見她喊——
「喂、餓不餓?要不要一起吃飯?」她笑了,笑容像仙女棒,輕輕一點,就化掉他的怨憤。
鄭宇宙怔住,目光閃動著,狂喜和自尊,化成兩股力拉扯著、掙扎著。想立刻跑過去,不要臉的硬要跟。但是,要識相啊鄭宇宙,幹麼去情敵家自取其辱,看關娜妹為情敵煮飯?看他們卿卿我我?有骨氣點!拒絕她!
「好啊。」鄭宇宙大步走向她。那麼,剛剛是在掙扎個屁?唉,苦笑。他一邊唾棄自己,又一邊的走向她。想著拒絕,一脫口變答應。罵自己可悲時,人已走到她身邊,被她微笑的眼睛俘虜,恨她輕易地令他臣眼。
兩個男人的戰爭,從瑜伽道場殺到街上,輸贏很明顯,鄭宇宙滿氣餒的。
而贏的人總是大方的特容易,關娜妹邀請鄭宇宙,老教授沒有抗議,只是丟給鄭宇宙一個不在乎的眼神。「好啊,你就一起來吧,你負責買酒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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行人道擁有一長列路樹坐台,浴在月色和燈的光影中,伸展枝葉,綠葉簇擁一穗穗團串的小黃花,隨風飄灑,他們走在金黃色雨中,像走在夢裡頭。
鄭宇宙偷偷注意她,剛做完運動,她的臉龐有自然的紅粉,艷如玫瑰。慧黠大眼睛,纖翹的睫毛,鼻尖秀挺,紅唇潤澤,他心跳好快,目眩神迷,恍恍惚惚。
儘管現實令人沮喪,但走在她身邊,她並不屬於他,他卻阿Q地,心情漸漸好起來,只因為走在她身旁,世界就特別美,黑夜不黑暗,她像顆美鑽,燦亮夜晚。
他嘴角上揚,想像力奔馳。嗯,也許可以這麼想,他跟關娜妹是一對恩愛夫妻,走在後頭腳步慢吞吞的老教授是他們的小孩。嘿,這不就是他希冀的甜蜜家庭?哈,越想越好笑,在苦澀裡,嘗到甜,自得其樂笑起來……
「笑什麼?」關娜妹問,剛剛還見他愁眉苦臉的。
「沒什麼。」鄭宇宙裝傻,手指向路樹,望著不斷飄落的小黃花。「這什麼樹啊?」
「台灣樂樹。」她停在樹前。「這種樹很會吸收空氣中含氮的汽車排放物,它很耐污染,是所有行道樹中吸廢氣最強的。很奇怪喔,吸收那麼多骯髒的廢氣,卻能吐出這麼美的花……」忽然若有所思地想了想,拉他的手去覆在樹幹。
「要是你心裡有什麼不愉快的記憶,也許……也能托它幫你吸收去,來日在陽光中,吐露成花朵……」想到這傢伙在奇跡課程,那脆弱的表情。她想,他是不是藏有什麼傷心回憶?
她的手好暖。他怔著,感覺她暖呼呼的手覆住他的手背。他掌心撫在刺刺的樹幹,樹皮粗糙的紋路,陷入掌心皮膚,手心麻麻,心也麻麻的。彷彿真摸到有血肉的物體,還是……她的話太動聽?
「這些樹是有生命的,要不要閉上眼感覺一下?」她提議。
鄭宇宙閉上眼睛,對樹敞開自己。他從沒想過會這樣充滿感情,帶著敬意,去摸一棵樹。更沒想過,樹一直默默努力,吸收人們製造的髒空氣,消化後還給世界美麗的綠葉跟花朵……他感受到樹的溫柔,它們在他手裡不再只是平凡的樹了。在她的帶領下,樹對他開始產生新意義。
她的手,一直覆在他手背上。陪他,感應一株樂樹的生命能量。他感覺到她的溫柔,感覺到樹的溫柔,他被這些溫柔圈住了,心裡甜得一塌糊塗,覺得他是全世界最幸福的男人。
要是你心裡有什麼不愉快的記憶,也許……也能托它幫你吸收去,來日在陽光中,吐露成花朵……
摸著樂樹堅硬強悍的身體,它可有感應到他的秘密傷門?
是啊,他也像那些外表無恙的樹,日日接受陽光洗禮,看起來正常。但內在有處腐壞的黑洞,一直逃避去想……
對樹敞開自己,靜靜摸著樹時,痛苦流露出去了,換到一股平靜力量,滲入手掌,滲到內在裡,注入新力量。不是怪力亂神,他真的有感覺,覺知這棵樹的力量。顧不得旁人異樣的眼光,聽不到馬路汽車喧嚷,忘記老教授還在一旁,當他們—起摸著樂樹,世界彷彿只剩他們兩個和一棵樂樹,樂樹甩落身上的小黃花,讓花紛紛,親吻他們……讓花紛紛,守護他們……
想一直感動下去,卻沒辦法如他所願,唉!
好喜歡,就患得患失。一下雲端,一下躺針床。為了不讓她討厭,今晚,鄭宇宙備受煎熬,要掩飾嫉妒,要壓抑澎湃感情,難過了要假大方裝沒事,只為卑微地能繼續留在她身邊。他知道,他真的知道,他要當好男人……
但,這也太誇張了!
鄭宇宙哭了。
廚房超熱,又沒冷氣,還……他氣憤地剁洋蔥,為什麼?變成他在煮飯?!
方纔在超市,推購物車跟在他們後頭,聽他們親愛地討論炒飯要加什麼時,心裡已經夠委屈了,關娜妹突然回頭問他:「我記得你說過你很會烹飪?」
「是啊,我跟大飯店主廚上過烹飪課——」他說完,嗆教授一句:「教授會煮飯嗎 ?」
教授畢竟夠老成,不回嗆,只是平靜地看看他,轉頭跟關娜妹說:「既然他很會,就讓他煮好了,我們可以在院子裡聊天,反正家裡沒冷氣煮飯很熱……」
鄭宇宙很暴力地將洋蔥剁爛。
對啦對啦,你們在院子裡談情說愛,我在廚房煮飯做菜,我是你們的傭人,等一下可以叫關娜妹Madame。
槓!氣死。更嘔的是,他瞥向客廳外的院子,暗中,燭光熒熒,他們並肩坐任屋前。
好你個夠浪漫,點蠟燭?氣不氣死人?更教鄭宇宙受辱的是,他們喝著他買的頂級紅酒,高聲談笑,但故意用日語交談,擺明不讓他這個外人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