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聽說你一滿二十,便要入宮為妃。」
她長長的羽睫眨呀眨,幾滴的水霧,點亮了秋眸。
「那不過是歷任聖女都要盡的義務,很重要嗎?」
「你真的想嫁給皇帝,你沒見過他,萬一他是個荒淫之人,要怎麼過一生?」
「你搞錯了吧?入宮為妃只是一個儀式,代表白蓮教永遠效忠皇室,一般來說,皇上都不會寵幸聖女的,只會賜下丹書金卷和宮殿一座,讓聖女在裡頭修行,直到皇上駕崩,新皇繼位,聖女方可出宮。」
這是什麼莫名其妙的傳統?司徒空簡直要瘋了。
「所以你也要走這一條路?你就沒考慮過自己的終生幸福?」
她更納悶了。「怎麼樣才算幸福?」就她所知,她現在的生活與入宮並無差異,同樣是一個人住一處院落,獨自習武、讀書、坐看日昇月落。
真要說差別,也就是從『歡園』搬進皇宮而已。
「得一伴侶,朝朝暮暮,恩恩愛愛,齊對銅鏡共白首。」或者再有幾個孩子,環繞膝前,哪怕吵鬧,也是一種快樂。
她噗哧笑了出來。「誰會娶我啊?」愛她這副假面具的人,她絕對不喜歡,而她的真面容足可嚇走半個天下的人,剩下一半不走的是被嚇呆了。
很小很小的時候,她便知道終其一生,自己都將是孤獨的。
但老天待她還不錯,無緣得伴,卻給了她一個知己,相知相惜,偶爾吵幾句嘴,也是樂事一件,她已經很滿足了,再不奢求其他。
但他卻有滿滿的慾望。
「我娶你。」衝動的一百語,卻是最真摯的心。
她呆住了,笑容僵在唇邊。
司徒空說了什麼?娶她?他可能愛上一個容顏已毀的女人嗎?或者他以為她會戴一輩子的面具,做一個永遠美麗無雙的聖女?
不,她總有一日要卸下聖女的光環,做回寒孺,哪怕是一個人見人懼的寒孺,但起碼是個真真正正、毫無虛假地昂立於天地間的寒孺。
「我是真心的。」他大跨步來到床邊,便要捉她的手。
她一個閃身,躲過了,翻下床榻。
「你看著我的臉,再說一遍。」功運右手,讓溫暖的真氣化去面具上的藥物,撕下那層偽裝,露出的是臉上無數的疤痕。
的確,一個臉上凹凸不平、滿是傷疤的女人並不美,某些人甚至會用『恐怖』來形容。
可在他眼裡,這些疤不過是她大難不死的證明,他只感激上天,儘管傷了她的身,卻留下她的命,讓他可以認識她的聰慧、她的善良和她的天真。
再美的女人,過了幾十年,一樣是雞皮鶴髮,唯有美善的心才是永垂不朽的。
很多人會因為一時的迷惑,而結了錯誤的姻緣,所以他們會說『相愛容易相處難』,但若能拋棄剎那間的感官迷惑,真正瞭解彼此,這些問題就不再是問題了。
他雙手捧起她的臉,專注的目光凝視著她。「我喜歡你,我想娶你。」
她的胸口好熱,望進他眸裡,那雙眼瞳中清楚地倒映著她的醜陋,但同時也呈現他的真心。
「怎麼可能?怎麼可能?怎麼可能……」不自覺地呢喃著,她的身子控制不住地顫抖。
「當然可能。」他湊上前,輕輕的一吻落在她唇上。
她圓睜了眼,感受到唇間的熱度,每一寸的接觸都帶著濃濃的真情。
黝黑的瞳裡忽然滑下兩行淚,清澈得像在夜裡閃爍的夜明珠。
他的唇間嘗到微鹹的滋味,但入了喉,卻化成一股微帶苦澀的甘甜。
他知道,她一直在等待一份沒有歧視、沒有偽裝的感情,只是等得太久,她已經認為這輩子都等不到了,乍然獲得,除了驚訝外,竟忘了怎麼歡喜。
他伸出雙手把她抱入懷裡。「別入宮了,做我娘子如何?」
她無法思想、無法回答,只有淚水不停滑落,洗滌著疤痕纍纍的臉蛋,散發出一種水潤的光澤。
他看著她,很認真地打量,抹去那些深深淺淺的舊傷,心底浮現一張精巧容顏,五官細緻、秋瞳翦水、紅唇微揚,那是多麼地可愛憐人。
細碎的吻落上她額頭、臉頰、瓊鼻……他毫不避諱那些傷,一一將它們親了一遍。
她嚇得心跳差點停止,他真的喜歡她,一個沒有偽裝、並不美麗的女人。
司徒空、司徒空、司徒空……她伸手抱住他,淚濕了他的衣襟。
「對不起。」好久,一個嗄啞的聲音才開口。「對不起,我不能嫁給你。」推拒的同時,她抱得他更緊。
「為什麼?」他不明白,一個人的言語跟行為怎麼會有如此大的反差?在她的擁抱中,他明明就感受到了濃烈的愛,但她卻不嫁他。
「因為對方是皇帝。」如果她只是單純的白蓮聖女,沒有賢妃之名,她可以為這天底下唯一的知心人離開白蓮教,浪跡天涯。
但她若為了司徒空,推卻皇上的冊封,這莽莽大地,還有他倆的生存之所嗎?
正是因為愛他,所以不想害他。
「皇帝又如何?」出生在一個民主的社會裡,他早就遺忘了君主的威嚴。
「皇帝,人間的神子,全天下的主人,只要你還在大周,就無法反抗他。」懷著萬分不捨,她推開了他。
「那我們就離開大周。」
「皇室尊嚴不容抹煞,只要我與你私逃,必將面臨百萬大軍的追捕,屆時,誰能逃得掉?」
所以又要放棄嗎?這是沒有辦法的事,人總得認命,渺小的個人再強大、再努力,也是不可能對抗整個國家。
放棄吧、放棄吧……
「不,我不信,總會有辦法的。」他已經有過一次遺憾,絕不再犯同樣的錯誤。
她牽著他的手來到窗邊,指著滿園桃樹,方綠的枝椅上,花苞纍纍。
「你看,這花苞結得多好,只待三月暖風一吹,我已經可以想像滿園的美麗,但偏偏現在才二月,春風未到,花兒就絕對開不了。同樣地,你要娶我,也是這般景象,我們……」語到最後化成哽咽。「人鬥不過天。」
「天意、命運……」他想到自己在二十一世紀最後一段記憶,那個執著地摟著小狗的男孩,七、八歲的年紀,卻已經懂得去保護心中的寶貝。而他兩世為人,二十餘年的歲月,卻只會在困難面前低頭?
「我認為人定勝天。」
「不可能。」
「若我能讓桃花開呢?」
「司徒空,你說的都是不可能發生的事。」
「不曾去做,當然不可能。」拍拍她的肩,他又翻出了窗子。「倘若桃花二月開,小姐,你願意與我攜手共白頭嗎?」
看著他頑長的身影,夜風揚起衣擺,飄飄蕩蕩,宛如臨風玉樹,她心柔了、也碎了。
「假使桃花二月開,一旦你開口,哪怕要我與全天下為敵,我都隨你到天涯海角。」她立下誓言、終生不渝。
「好。」
夜幕吞噬了影子,但豪情壯志卻在風中飛揚,久久不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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晨霧未退,朝陽還躲在東面的雲間,含羞帶怯地半吐金光。
司徒空敲響寒孺的房門。
「小姐,快出來,桃花開了。」
床上,寒孺一個顫抖了下。數日前,她說過,倘使二月桃花開,便隨他到天涯海角。
可在這早春時節,晨風依舊徹骨之際,桃花怎麼可能開放?
「你莫要誆我,這種天氣——」推開窗戶,她怔了。放眼望去,小國內,紛紛彩彩、或粉或白,竟是群花爭艷。
深吸口氣,濃冽的桃花香沁人心脾。
真的就是二月底、晨霜曉寒的時候,她園內的桃花全開了!
是夢?是真?微一提氣,她也染上了他的習性,學他穿窗而出。
霎時,和和暖暖的風爭先撲上了身,帶著一股淡淡的炭味。
「你——」她看到了,小園裡,幾十個火爐子熊熊燃燒著,提早將春神拉入凡間,點綻出滿園的桃花盛放。
「二月桃花開了,小姐。」他帶著通紅的雙眼,啞著聲說。
她看一眼園中嬌嫩的花朵,微風中,它們搖擺著身軀,婀娜多姿,淨是看不盡的美態。
但他憔悴的臉色卻更吸引她的目光。
「為什麼?」他們相識不過半年,她值得他費如此心思?
「因為我要證明,凡事只要努力,就有可能成真。」
「哪怕結果短如春霧、薄似蟬翼?」
「至少曾經擁有過。」沒有人比他更了解放棄的代價有多沉重,倒不如放手拚一把。
「不值得。」袍袖輕揮,一個、兩個、三個……園裡的火爐子全部熄滅。漸漸地,和風中夾雜著一絲寒意,最終變成冰涼一片。
精心呵護出來的花朵最是嬌貴,哪裡經得起這樣的風吹霜凍,粉辦離枝、嬌蕊墜地,霎時間,滿園落花淒楚。
他伸手,一朵桃花飛入掌中,儘管凋零,誰也否認不了,它曾經至艷的美麗。
「值得的。」他跨前一步,將花兒簪上她耳鬢,粉嫩襯著雪白,人面桃花相映紅。「天長地久固然可貴,但我們只是凡人不是仙,料不到下一刻的未來,還不如把握當下,盡享歡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