嫉妒他比他幸運地在身體裡流著和他敬愛的那對老人家,相同的血液。
但人與人之間,真的非要靠著血脈相連,才能夠生出純粹無私的愛嗎?
他想起了小時候,和湛蓉芳初次見面時的對話——
你們到底為什麼……要捉我來這裡?
不是捉,是請,我們想要一個兒子。
為什麼是我?
我相信我丈夫的眼光,他說了該是你就是你,所以你一定有其他小朋友沒有的優點。
我很會吃的。
幸好我們家還不小,我想,我們應該還養得起你。
我很凶,也很會打人,如果你們打我,我一定會打回去的。
打人不好,不過你別急,這個壞習慣我會慢慢幫你改掉,我不會打你,也不會允許別人打你,因為我是真心想要當你的好媽媽。
我是真心要當你的好媽媽……是真心的……她是真心的……
媽媽沒騙他,從他進范家的第一天起,她就認真仔細地帶領他學習。
她教他識字,她教他做人。她教他守規矩,雖然她從不打他卻也從來不縱容寵溺他。
她始終是以一個身為母親的立場對他付出真心,即便他們之間,並沒有真實的血脈相連。
至於爸爸,他也不是不愛他,只是不懂得用什麼方法。
就像當年他衝動地趕走范逸書,卻在接獲獨子死訊時,躲在房裡痛哭了幾日的慘痛經驗。
但歷史並沒讓他學乖,他只會以「我這樣做無非是為你好」的專制手段來表達他的愛,因為他不懂別的辦法。
他是因為看出了他和小彤都對彼此有意思,卻又不知該怎麼做才好,才會讓小彤陰錯陽差地搞出了那個大烏龍來。
但仔細想想,若非發生了那個大烏龍,死腦筋的他和糊里糊塗的小彤,真不知還得耗費多長的歲月,才能像今日這樣情意相同呢?
不論爸曾怎麼想或是怎麼做,兩位老人都已年紀老邁,又能有多少時間等到他想通?等到他回頭?
等他來向他們證明,他是一個比范逸書更值得驕傲的好兒子?
念頭快轉,他想起了仍躺在醫院裡的母親,不禁滿心惶惑恐懼。
他害怕無法再見到母親一面,害怕無法當面告訴她,他有多麼的後悔,又有多麼的愛她。
悔恨交集的范繼書終於再也忍不住了,他將臉深深地埋進掌心,雙肩抽動,無聲地哭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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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們一下飛機便趕到醫院,終於在加護病房外,看見身邊陪著個谷霈文,正在掩面哭泣的范維邦。
看見爺爺痛哭時,范彤彤心驚膽戰地蹲在他面前。
「爺!奶奶……是奶奶怎麼了嗎?要不你怎麼……怎麼……」她說不下去了,眼眶迅速泛紅,淚水撲簌簌地落下來。
「彤彤,你別擔心,你奶奶已經沒事了……」開口回話的人是陪在一旁的谷霈文。「手術很成功,只是日後可能得坐在輪椅上很長一段時間,加上她年紀大了,復建時間也會比較長,但現在只要等她清醒過來就行了,至於你爺爺呀……」
谷霈文藉著取笑老友,好讓他別再胡思亂想了。
「人老了孩子氣重,剛剛還在跟我說,如果蓉芳這次真捨得擱下他就走,他也要跟她一起走,省得一個人孤零零地留在這世上,日日惦著老妻心裡難受。」
范彤彤聽了破涕為笑,受不了地槌了槌老人膝頭。. 「壤爺爺!我真是快被你嚇死了!先是在電話裡沒說清楚就掛了,現在又給我坐在病房外頭哭,還真是不怕嚇死你的寶貝孫女兒呀?還有,電話裡你也沒說清楚,奶奶是怎麼會從樹上跌下來的呢?」
奶奶雖然平日元極舞、太極劍、土風舞,各種老人運動都會涉獵,是個很注重養身的人,但依她謹慎溫婉的性子,實在是怎麼也無法和爬樹聯想在一起。
范維邦抬起哭得紅腫的眼睛及鼻頭,先用衛生紙擤了擤鼻子後才開口。
「你也知道你奶奶一想到兒子就會進他房裡東摸摸西摸摸,回憶往事的老習慣嘛,前兩天雨下多了她哪裡也不能去,就先去逸書房裡溜溜,繼書房裡走走,最後還想到繼書小時候蓋的樹屋。」
說到這裡,范維邦歎了口氣。
「就是那孩子初到范家時,自己在樹上用木頭搭蓋起來,只要一和我絆嘴就會鑽進去的小樹屋嘛。你們都大了。那樹屋也早就不能住人了,你奶奶卻始終不肯讓人拆掉,偶爾還會讓老丁上去整理,看是把外頭的木條撬起換過重釘,還是補個漆什麼的,偏偏那天她想兒子想得厲害,不顧我的阻止,硬是要爬上去瞧,怕裡頭積了水,還說什麼她平日運動量大,根本就不怕,沒想到還真讓她給爬上去了,卻在下樹時一個沒踏穩,跌了下來。」
就在這時候,始終站在角落陰影裡的男人,緩緩地往范維邦走來,並在他身前跪下,「爸!」他懊悔地喊著。
「繼書?!真是你?!你你你……你肯回來啦?」
老人由淚轉笑,急急忙忙將手上還包著鼻涕的衛生紙,塞給了谷霈文,趕緊起身將跪在他面前,垂著首的范繼書拉站起來,開心地審視著他。
「彤彤,還是你有辦法,能幫爺爺把繼書帶回來……」
先稱讚了聲孫女兒,范維邦再度轉回視線,急著想跟兒子道歉。
「繼書,爸爸知道我的想法錯了,就像你媽常掛在嘴邊的,兒孫自有兒孫福,太過干預只會讓孩子們反感,所以這幾年我一直想跟你說聲……」
「對不起」三個字還沒來得及出口,他就讓范繼書那貼身的緊緊擁抱,給堵沒了聲音。
「別再說了,爸……」緊緊抱著父親,范繼書嗓音微哽,「如果真要說,也該是由我來說。」
父子倆相擁無聲,讓一旁看著這一幕的谷霈文及范彤彤,忍不住暗暗抹去感動的淚水。
就在這時,一名護士自病房裡走出來,通知他們病人已經清醒,可以進去看了。
范彤彤連忙拉著范維邦及谷霈文先進病房。
在看過湛蓉芳,確定她真的沒事後,才讓范繼書一個人單獨進病房。
范彤彤小心翼翼地將病房門關上,讓這對好久不見的母子,能夠安靜地、不被打擾地說他們想說的話。
將門關好後,她回過身,看見臉上陰霾盡掃的爺爺,正嘰嘰咕咕地跟谷霈文說著悄悄話。
「在說什麼?」她靠過去打斷兩人的交談。
「在問要怎麼做,才能盡快終止收養關係……」范維邦竊笑地向孫女兒眨眨眼睛,「丫頭,你搞定繼書了吧?」
「厚!」范彤彤紅了臉,忍不住握拳擂了下老人的肩頭。「爺,敢情你剛剛在他面前說的都是屁?你不是說想通了?不是說兒孫自有兒孫福,不會再干預了嗎?」
「是不干預的呀,我只是想幫忙嘛,先幫繼書把法律上的范家養子關係給解除了,也才好方便你們快點辦喜事呀!你都不知道我和你奶奶想抱孫子,等了有多久喔!」
「確定該叫孫子嗎?」谷霈文忍不住要為這樁關係實在有點亂的婚事,傷起了腦筋。「彤彤生的孩子照輩分算,該是你的曾外孫吧?」
想了想還真的有點傷腦筋耶,范維邦索性兩手一攤,假裝沒這回事。
「哎呀呀!究竟是什麼關係不重要,重要的是他們小倆口開心,我們老倆也開心就得了。」
「可是爺……」
想起裡頭那個固執的男人,范彤彤不免有些小擔心。
「你在作任何決定之前,最好先問過繼書。」別好不容易將他給勸回來後,又把他給氣跑了。
「放心吧,彤彤。」
這次接話的是谷霈文,他可是一路看著故事發展的旁觀者。
「繼書是個懂事的孩子,他會肯接受的,就像那時你爺爺登報和你父親脫離關係時我曾經說過的,登報是無法當真斷絕人與人之間的親屬關係,而終止收養關係,也同樣是無法斷絕掉,他們曾經共同擁有過的回憶及親情的。」
尾聲
青天高高,白雲飄飄,范家庭院裡正在舉行婚宴。
新郎是范繼書,新娘當然是范彤彤了。
至於宴請的賓客,雖然范家人脈甚廣,雖然多得是好奇心重的人想來瞧瞧這對關係實在有點詭異的「前」叔侄婚禮,但范家請了保全,設了嚴格門禁,除非是有帖子的親朋好友,否則一律不許進。
至於「永邦」的同仁們,則另行擇日在工廠內舉辦流水席,方便大家鬧酒。
在知道了副總裁即將回來上任,而「永邦」的小公主將卸下手中大權,回家當賢妻良母的時候,「永邦」上上下下張燈結綵,狂歡了好一陣子。
表面上他們是在為這對金童玉女的共結連理而慶祝,實際上,卻是在為眾人脫離「杜蘭朵公主」統治歲月而興高采烈。
新娘休息室裡,女方親人——來自於「灰屋」的唯一代表——范家老二范橙橙,正沒好氣地托腮看著坐在鏡子前,乖巧安靜地讓化妝師上新娘妝的大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