湯巽敷衍似的,含糊地應了一聲。
「我就知道你是個好人!」耿唯心的聲音比剛才更洪亮,招來許多白眼卻渾然不覺。
簡言之,就是「白目」!
湯巽一直心存質疑,這種少一根筋、甚至或許根本沒有神經的女人,到底是怎麼當上律師的?
他迴避著她灼熱的感激目光與漾著笑、異常紅潤的臉蛋,沒有跟她多說一句話的意願。
耿唯心立即從隨身的便宜背袋翻出一疊資料夾和記事本,馬上進入工作狀態。
她一手翻閱資料,一手在本子上振筆疾書,連嘴巴也沒閒著,以律師的身份交代道:「遺產官司的結果,向來都需要很長一段時間才能判決,不服的話,就要再上訴。」
湯巽盯著她專注認真的神情,對她前後判若兩人的轉變感到詫異。「嗯。」他難得有所回應。
「現在最重要的,就是搜集你確實是曹仲觀親生兒子的證據,這樣才有資格爭取遺產。」耿唯心告知他當務之急。
「證據?」湯巽低喃,若有所思。
「像是曹仲觀生前,是否曾資助你和你母親的生活費、或是銀行往來資料、書信……等等,證明曹仲觀曾對你有扶養的事實。」耿唯心為他解惑。
湯巽的面容凝重,這場官司困難重重,但,他心意已決,開始了就絕不收手。
「最快、最直接的方式,當然就是檢驗你和曹仲觀的DNA,不過,這項可能性已經是零。」耿唯心在筆記本上的某一條方案上,劃上一條橫線。
她的語氣嚴肅,與平時笑容滿面的模樣大相逕庭,散發出一股不容忽視的專業與凜然。
湯巽不自覺瞅著她低垂的側臉出神,對她的排斥與厭惡感,驀地減少泰半。
一般而言,律師不是應該先和委託人談好價錢,才會給予官司方面的意見?
而這幾天下來,她死纏爛打的想求得這個如同燙手山芋、沒人敢接的case,不正是想獅子大開口,狠狠敲他一筆?
有關於價碼的事,她隻字未提,就直指官司的進行方針。
正當他思索與困惑之際,服務生送來了飲料和餐點,
一嗅到食物的香氣,耿唯心的注意力旋即從文件中抽離,記事本隨手一塞,迅速抓起餐具,呼嚕嚕的吃了起來,絲毫沒有形象可言。
她狼吞虎嚥的吃相,活像餓了許久的難民,湯巽不禁看傻了眼。
短短幾分鐘,耿唯心就把切成四等份的三明治解決掉,塞滿食物的雙頰,讓她看起來十分滑稽可笑。
然而,她並未因此緩下進食的速度,伸手端起置於左手邊的骨瓷杯,灌了一大口──
湯巽察覺她拿的是他點的咖啡,想開口阻止卻為時已晚。
「噗──」耿唯心差點把嘴裡的東西全數噴出來。美味的三明治與最不喜歡的苦味摻雜在一塊,教她吞也不是、吐也不是,秀麗的五官因而扭曲變形。
湯巽戒慎恐懼的防備著,準備隨時逃離,免得遭殃。
幾經掙扎,似乎是飢餓戰勝了咖啡的苦滋味,耿唯心一副慷慨就義的姿態,用力一咽,讓食物滑入食道。
接著她把白開水喝了精光,直到口腔內沒有任何苦味,她才吁了一口長氣,彷彿歷劫歸來。
耿唯心拍拍胸口,再度著手進攻熱量驚人的重乳酪蛋糕。
這一回,她小心翼翼確認過杯裡盛裝的液體是鍾愛的香甜熱可可,才嘖嘖有聲的啜飲起來。
她前後的表現反差極大,令湯巽歎為觀止。
他不確定她是不是有雙重人格,但幾回接觸下來,可以斷定的是,對她生氣、擺臭臉根本無濟於事,起不了一丁點作用。
她的思考邏輯異於常人,不能用常理跟她溝通。
縱使她的言行舉止都出奇的詭異,不過,她總還是個律師,而不是一問三不知的草包。
事已至此,湯巽也只能抱著姑且一試的心態,繼續和曹家對抗到底。
收回思緒,他招來服務生撤掉空盤,重新再點了一杯咖啡。
他品嚐著未添加調味的咖啡,濃郁香醇的氣息,滿足他挑剔的味蕾,亦鬆弛了他的神經,驅走工作一天下來累積的疲憊,達到撫平情緒的效果。
等他咖啡喝完,耿唯心也正好吃完了最後一口蛋糕,兩人分別放下瓷杯及小叉子,雙方不經意對上眼。
「好熱喔……」她以手當扇,扇著發燙的臉頰。「你不覺得很熱嗎?」她詢問他的感受。
「不覺得。」湯巽冷冰冰的回答。
「是嗎?」耿唯心搔搔頭,嘴唇微噘,納悶的自言自語。「可是我從今天一早就覺得好熱……」
湯巽沒把她無聊的話當一回事,也沒興趣知道。「這場官司的價碼,你打算開多少?」他導入主題,不想和她說太多言不及義的廢話。
「價碼?」耿唯心一臉的茫然,眼神焦距渙散,覺得腦袋昏昏沉沉的,無法思考。「好像吃太飽了……」但為什麼身體反而越來越沒力?
湯巽睨住她,發現她的頭越垂越低。「喂!別吃飽了就想睡。」他還以為不會再因為她做的任何事而大驚小怪,但顯然他太高估自己的忍受力。
「嗯……」耿唯心逸出微弱的嚶嚀,隨後,她的身體往前傾,頭直接撞擊在桌面上,發出「砰」的一聲悶響,聽得出力道不輕。
湯巽英俊的臉孔蒙上一層陰霾,有股想掐死她的衝動。「耿唯心?!」他隱含怒意,伸手推她,試圖喚醒她。
她一動也不動,失去了知覺。
面對這樣的突發狀況,湯巽竟也束手無策。
他是該一走了之,或是帶她離開?
在理智與良心相互拔河、猶豫許久後,他決定把她送回律師事務所,就當日行一善。
官司還沒開始,他遭遇的問題就未曾間斷,為了幫母親爭一口氣、彌補她幾十年來所受的委屈,他一定要堅持到最後!
湯巽付完帳,起身攙扶起昏睡的女人。
當無意間觸及她的肌膚,他才赫然發覺她的體溫高得炙人。
這女人──連自己發燒了也不曉得?
他真的很想剖開她的腦袋,看看裡面究竟裝了什麼。
湯巽強行拉起她,開車送她前往醫院就診。
回程途中,他反覆思索那個脫線女律師說過的話──他必須證明自己確實和曹仲觀有血緣關係,才有足夠的籌碼和曹家人抗衡。
這又是另一個大難題。
湯巽黯下黑眸,眉間鎖著沉重的責任與負擔,抑鬱難開。
第3章(1)
晚間七點,湯巽下班步出辦公大樓,冷瑟的寒風撲面而來,他微瞇起眼,俊臉掠過一抹不耐煩。
因為,他看見一個穿著土氣笨重的女人,朝他奔來。
「晚安!」耿唯心停在他面前,笑著打招呼。
她元氣滿滿、中氣十足,完全沒有昨天發燒到三十八度半,像蠢蛋一樣昏迷的跡象。
湯巽不禁把她和生命力旺盛的蟑螂聯想在一塊,而且,兩者之間還有一個很大的共同點──讓人避之唯恐不及!
諷刺的是,他居然淪落到必須和蟑螂之輩打交道,思及此,他的心情不由得惡劣起來。
「昨晚是你送我去醫院的嗎?」耿唯心抬頭仰望他,夜色裡,他不苟言笑的英俊臉孔,更添幾分魅力,她的心跳不禁撲通撲通的加速。
湯巽未置一詞。
「謝謝你。」耿唯心誠心致謝。
自從父母相繼過世後,她感受到的,儘是人情淡薄與輕視低藐,絕大部分的人都習慣袖手旁觀,吝於伸出援手。
一開始,她也無法適應,對這個世界充滿失望與怨懟,度過了一段漫長的痛苦歲月。
某一天,她猛然意識到憤世嫉俗、封閉心房的自己,和那些無情的人們沒什麼兩樣,憎惡他人也等於是否定自己。
從那時候起,她努力試著改變,不管別人如何的惡臉相向,她都要以笑顏面對,化解彼此心中的冰霜。
只要是她能力所及,她都願意給予幫助,就算沒有報酬也義不容辭。
很困難,真的很困難,畢竟,她也僅是個擁有七情六慾、喜怒哀樂的平凡人。可是若不這麼做,她會被龐大的絕望擊倒,一蹶不振。
幸好,在取得律師職照後,成為幾個兒童及老人機構團體的義務律師,幫孩子及老人家爭取到該有的補助與福利,他們開心的笑容、感激的眼神,讓她得到最大的成就感與助人的快樂。
她不像一般人刻板印象中的律師,過著錦衣玉食的富裕生活,但她的心已不再彷徨孤單。
她找到了屬於自己的生存方式,她深刻體驗到,幫助別人並不會失去什麼,至少,她現在過得很好、心靈充足。
她一點都不在乎眼前的冷漠男人出價多寡,想接下他委託的case,純粹只是因為他亟需一名律師,而非貪圖他給的費用。
她不擔心曹家人的施壓,反正她也沒什麼可以被剝奪。
耿唯心很清楚自己在做什麼,往後也會堅持理念,一直持續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