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1)
一排乾淨的畫筆,有粗有細,有長有短,整齊地排列在攤開的布包上,一旁還有各色的胭脂水粉,裝在精巧細緻的胭脂盒中。
拿著畫筆細細描摹的是一名女子,不過二十歲出頭,漾著桃花般的笑臉,正細細端詳著自己手下在描摹的這個「作品」,彷彿她在畫的是一幅即將呈交御覽的絕世珍品,但實際上,她畫的是——死人。
一個昨夜剛剛去世的老婦人,滿臉的皺紋和已經青灰色的面容,讓旁人看了不禁從心底發寒,她卻始終面帶微笑地為老婦人化妝,就好像老婦人還有生命一樣。
「大娘,我現在給你塗的是琉璃齋的脂粉,這種粉塗在臉上不會太黏膩,也不會掉渣,宮很多嬪妃都會用到呢……您的眉毛好久沒有修剪了,我幫您修剪一下,就剪成連雲入鬢式好不好?會顯得精神一些,但是您可不要現在睜開眼嚇我啊,否則眉毛會被剪壞的。」
她叨叨唸唸說著話,手下靈巧迅速地為老婦人上妝,在將胭脂也塗抹勻實後將畫筆放下,她拿出一支玉梳,輕手輕腳地為老婦人梳理著頭髮。
「我聽我娘說啊,死時用玉梳梳頭,到了閻王爺那會顯得體面些,下輩子閻王爺會讓您托生到一個好人家。您若是真的投胎到了好人家,可千萬別忘了是我為您梳的頭,也記得回頭幫襯幫襯我哦。」
這間屋子不大,屋內的光線有點昏暗,門口站了一對戰戰兢兢的夫妻,衣著都很貧寒,就見他們張大眼睛看著屋內的女子為自己過世的親人化妝、說話,像在看奇異的景觀。
終於,那女子忙完了,轉過身來笑道:「好了,可以將大娘裝殮起來了。」
屋外那個丈夫連忙邁進門一步,小心翼翼又惴惴不安地問:「羅姑娘,那個……該給您多少銀子?」
「你們有多少?」被喚做「羅姑娘」的女子一邊收拾著工具,一邊漫不經心地問。
夫婦倆對視了一眼,丈夫從懷中掏出一個布包,一層層打開,面只有幾十個銅錢和一點散碎銀子。看得出來這是他們全部的家當了。
女子回頭看了一眼他手中托著的銀錢,順手揀起幾個銅錢後就往外走。
「羅姑娘……」那丈夫是個老實人,急忙追出來。他雖然不懂行情,卻也知道就剛才用掉的胭脂水粉,便不只兩、三錢銀子,幾個銅錢怎麼能抵帳?
「行了,不用送了,記得給大娘買身好點的衣裳,她一生清寒,走時總要體面些。大街南頭的棺材鋪劉老闆是我的朋友,只要提我的名字,劉老闆會給你們找一口又便宜又好的棺材。」女子說著話的同時,人已經走出了這座殘破的小院。
「羅姑娘……慢走。」夫婦倆感恩的追出來,女子已經飛身上馬,揚起馬鞭瀟灑的離開了。
羅巧眉,京城第一巧手,她不僅可以畫出讓宮內嬪妃都爭先摹仿的美麗妝容,還可以做出最精美雅致的服飾。貴夫人們恨不得把成堆的銀子都拿出來孝敬她,只為了能讓自己在女人堆中光彩奪目,艷冠群芳。
不過,羅巧眉卻也有個癖好讓人覺得古怪,她不僅會為達官顯貴的夫人們上妝,還願意為貧寒的往生者化妝。錢,對她來說並沒有什麼大不了的,重要的是要她心甘情願,否則就是強權逼迫她也沒用。
所以,在司空朝中,她與青龍將軍聶青瀾齊名,並稱「本朝奇女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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司空朝的皇宮中,一張素淨的面容倒映在荷花池的清水中,本已褪色的容光在宦臣嘶啞張揚的聲音下顯得越發黯淡——
「娘娘,皇上今日身體微恙,請您先回,改日皇上身子好了會傳召您的。」
「那麼,請代我問候皇上,改日我再來看他。」
長長的裙擺拖在青石板上,叮叮噹噹的環珮搖曳之聲響徹在整個內宮。
春花早已凋零盡,秋月何曾照我心?美麗的容顏本就是世上最易改變的財富,若年華老去,宮中的女人便等於被宣判了死刑,失寵的姬妾地位還不如帝王手邊豢養的一隻寵物,縱使你憔悴如死,誰肯憐見?
蘅妃走到宮門口,馬車早已停在那,她被婢女攙扶著走進車中,忽然道:「等一下。」
一白衣身影正站在宮門口,與她遙遙相望。
「是晏先生嗎?」蘅妃低聲問。聲音輕巧,但足以讓對方聽到。
晏清殊走到車邊,並未抬頭,恭謹持禮,聲如清泉,「娘娘,近來可好?」
蘅妃苦笑道:「你看我這樣,就知道是好還是不好了?」
他的嘴角動了動,似笑非笑,「娘娘貴為人上人,只有一個好字,何事可言不好呢?」
「貧嘴。」蘅妃終於忍不住一笑,「晚些時候去我那吧,上次那首《離怨》我還沒有學會呢。」
「上次小臣對娘娘說過,心中無愁者不便學《離怨》,以免愁亂七情;心中有愁的人更不宜學《離怨》,以免愁上添愁愁更愁。我看,娘娘還是換一首學比較好。」
「不,我偏要學這《離怨》。若連《離怨》都學不會,再多的七情六慾又怎麼可能彈得出來?」她輕輕一歎,「只有《離怨》可以說得清我的心。」睫羽輕扇,似有深意,「晏先生,你應該是知道的。」
「晏先生,皇上和菱妃在等你呢。」太監站在宮門口,旁若無人地招呼,似乎未將蘅妃放在眼。
晏清殊略躬身一禮,「娘娘先請回,若皇上無事,我會去拜見您的。」
輕輕的歎氣聲,隨著車幔放下捲入車輪聲中,他在車後抱琴而立,等到車輿遠去方才離開。
「晏卿,你可來了。」
笑聲如鈴的菱妃今日一身新裝,站在偌大的宮殿中,好似一朵盛開的牡丹。
「參見皇上、娘娘。」晏清殊躬身而立。
「免禮。聽菱妃說你新制了幾首曲子,甚是美妙,彈來聽聽。」當今皇帝司空豪抬抬手道。他對琴曲本沒有什麼興趣,無非是附和寵姬菱妃的心情而已。
他盤膝坐下,手指抹了幾下琴弦,問道:「《山風》、《酒狂》、《天問》,不知皇上想聽哪一首?」
「《酒狂》這名字好特別,皇上您覺得呢?」菱妃媚眼如絲,手持酒杯送到皇上的口邊。
司空豪笑著,就著玉杯喝了一口,「就依你,彈《酒狂》。」
酒狂,鯨吞海飲,如狂如歌,七弦之上,方寸間可知天地。醉的不是人,是天;狂的不是人,是地。天地如酒狂醉舞,不知人間歲月也。
宮殿之中,那坐於上方的兩位聽琴者也聽得如癡如醉,待琴聲旖旎、撩撥人心之時,司空豪一把抱起菱妃走入內殿,而外殿的晏清殊繼續操琴拂曲,縱使內殿傳來陣陣銷魂之聲,也依然面不改色,鎮定自若。
一個時辰已過,琴聲方止。晏清殊手撫琴弦,輕吐一口氣。
菱妃忽然由內殿中走出來,只穿了淡紫色的內衫長裙,頭髮散落腰後,臉頰上還浮現一層淡淡的春色。
「晏卿,今日多謝你了。」香風襲來,長袖有意無意地掃過他的臉頰,「別總是低著頭,皇上已經睡熟了。」這話低沉嫵媚,另有意味。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何況是這內宮,君臣之禮更不敢忘。」他雖然始終垂著臉,但依稀可見嘴角上揚。
菱妃哼嗤一聲,「怎麼你在蘅妃面前就能有說有笑,和我就這麼生分?我叫你抬頭就抬起頭來,你是怕見我,還是不願見我?」
「娘娘容姿艷冠後宮,不敢直視的又豈止是小臣一人?」晏清殊抱琴而起,似要離開。
菱妃揚聲道:「站住!我還未准許你走,你怎能離開?」
他歎口氣,「娘娘想說什麼?」
「我今日穿的新衣到底美不美?你還不曾評價過。」香風又到他臉邊,那柔膩的嗓音繚繞耳畔,「晏卿,你不是這麼不解風情的人吧?」
晏清殊終於抬起頭來,那是一張清俊絕倫的面孔,氣韻清華,猶如天謫仙人。只是此刻那雙秋水般的明眸中,有著一絲無奈。「娘娘之美舉世無雙,其實本不需外物襯托;衣服固然美,但更要適合的人來穿著。這樣說,娘娘可滿意?」
菱妃嬌笑著,紅唇還帶著一抹嬌嗔。「這還差不多。」然後她用近乎耳語的聲音說:「明晚去我那好不好?」
「娘娘有令,本不敢辭,但是明晚皇上讓小臣演練大典新曲,只怕要辜負娘娘的盛情了。」
「哼!那就後日。反正我在宮等你,你要是敢藉故不來,看我治不治你的罪!」菱妃端起架式,恩威並施。
「臣知道了。」
「去吧,蘅妃正等你等得著急呢!」菱妃冷笑,「那女人真是恬不知羞,也不看看自己的身份樣貌,我若是她,與其這樣痛苦活著,不如仿傚魏妃,自絕算了。」
「娘娘,有句話也許小臣說來不大合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