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未有誰將她這樣負在背上。
男人的肩頸和寬背每一處皆透陽剛之氣,沈穩的、厚重的、迫人的,凌厲得絕無可能忽略,卻也能潤物無聲般侵浸她心房。
好暖。他的體熱隔著薄薄衣布滲出,蘊藏在血肉中的勁力像化在其中,含蓄地薄噴而出,強而有力。
怎會遇上他?
她從不覺自己運好,但這一次,老天難得垂憐,真撞上好運道了。
她所渴求的,或者能在他身上一一覓尋。
從此他是她的男人。
即便做不成「良人」,也希冀他能成為她一生的「夥伴」。
男女之情不強求,只盼長相廝守,如親似友。
新娘子該被抱著進房,她則是被背進去的,這一路說長不長、說短不短,半路也遇上族裡親戚和幾個前來賀喜的寨民,她聽到竊笑聲和模糊私語,渾然不理,只管將小臉緊貼他頸膚、埋在他綁作束的發裡。
旁人愛看,就瞧個夠吧!
她嫁人了,嫁給這個會在意她手傷、腿疼的寡言男人,有這樣一點點情分,她想,也就足夠。
足夠她相隨一生……
第3章(1)
回新房後,孟冶將背上的人兒放落榻上。
原要再出去弄些水進來,忽覷見那方大紅蓋頭,他身形頓了頓,記起禮俗裡「稱心如意」的吉祥話,不由分說便把蓋頭重新覆在新婦頭上,並取來桌上結著小喜彩的鐵桿枰子,很鄭重其事地將那片大紅巾挑起。
霍清若抬起雙眸,看到丈夫眉宇間嚴肅認真的那股子勁兒,不禁也跟著屏息,雪臉脹出薄紅,像雪上紅梅落英。
其實不十分清楚,這種一顆心被提得老高、幾要從喉中跳出的感覺,究竟因何而起?彷彿期待著?期待……他……對看片刻,孟冶率先撇開頭,嗓聲略粗問:「肚餓不?」
下意識將手按在腹上,她本要搖頭,後想了想,竟真餓了,卻要旁人提醒才有感覺,可見新嫁娘不好當呀,一整天遭擺弄,心神不定,哪照顧得到五臟廟?
「嗯,有點。」那雙深目沒再持續凝注,她輕吁一口氣,然而淡淡失望的意緒在方寸間浮蕩,一時間也不敢深想。
孟冶又一把將她抱起,改放她坐在圓凳上。
面前桌上布有六碟六碗的糕點,還有一大盅十青素粥,粥底是十種青蔬熬成的,白軟的米浮在青汁裡,上頭再綴著刀工刻花的胡蘿蔔片兒,很色香味俱全。
兩人都吃了些,每道甜食也都嘗了點。
孟冶在確認她小肚皮當真飽飽飽,才將整盅粥一掃而光,甜食倒都留下了。
食罷,他話也沒說便轉出去,霍清若簡單收拾了桌面,對著銅鏡開始解發卸釵,心裡小小的納悶在見到他提著兩大桶熱水進來後,終於得解。
大寨生活,凡事需親力親為,他願意服侍她、照看她,她定也以赤誠相報。
一刻鐘後,在與新房相通的偏間小房,用丈夫為她備好的水浴洗過,霍清若只覺身心鬆泛不少,套上中衣之後便徐徐步出。
「我好了。」環看一圈,發現男人杵在廊前,她朝那抹盤手倚柱、望月沉思的高大身影喚了喚。後者聞聲旋身,慢慢踱回屋內。
「我……我有留乾淨的水給你。你快去。」他一靠近,她就得把腦袋瓜仰得高高才能對上他視線。
他沒有動,又用那種深得教人心慌的眼神看她,害她得忙著一邊穩心、一邊努力思索……
啊!對了!他剛剛有幫她解開身後在腰後的喜結,所謂投桃報李,她是否也該……
深吸口氣,她環上他精勁腰身,頭略偏將結看清,試了幾下才解開,而他的腰綁亦跟著鬆脫,她接住放在一邊,欲繼續替他寬衣,兩手隨即被他按住。
揚睫,她心音一重,兩耳熱了,因面前這張峻龐,黝膚疑有暗紅。
孟冶語氣沈卻穩:「乾淨的棉布在榻櫃屜子裡,把頭髮再擦乾些,倘是累了,先睡吧。」道完,他放開她一雙秀荑,逕自往偏間小房步去。
除桌上油盞外,房裡尚燃著一對大紅燭,霍清若在一室暖紅中坐回榻上。
她罰坐般端端正正呆坐了會兒,跟著才有些恍惚爬到榻櫃前,在他所說的地方找到好幾疊淨布,同時瞧見他收在屜裡的衣物。
啊!他方才進去浴洗時,什麼也沒帶上,總不能沐浴後又穿髒衣……或者……為了方便……就、就裸捏而出?
火辣辣的熱瞬間燒上腦門,她終於明白今晚的她為何想穩都穩不定I今晚,是所謂的「洞房花燭夜」!
之前被他救回西路山中的住處,那外邊圍著一圈竹籬笆、石木混建而成的屋房雖堅固,但內部並不如何寬敞,寢房跟小廳還合為一室。
自她醒轉到後來允嫁的那些天,皆是她鳩佔鵲巢霸著整座暖炕,他則在一旁用兩張長凳子架起一大塊厚木板,充當睡榻。
他們同室而睡。
她對男女之防並不似閨閣女子那般講究。
因此對於今晚兩人得處在一室,她一開始並無多大異感,直到夜晚迫近,逼她直視眼下勢態,才意會到今夜不僅同房,還得同榻、同枕睡下,而她所嫁的男人很可以理所當然地對她做出一些……奇奇怪怪的事。
她通醫道,男女之間該怎麼「鬧」出孩子的事,她讀過「太陰醫家」的婦科醫書,也聽身為太陰一派正宗傳人的娘親細細講解過,該懂的她都懂,劍必須入鞘才能種下生氣,花開了,才能結果。
而她,是想結那個果的。
孟冶有意無意地拖長沐洗所花的時間。
當他僅套一條褲子回到新房,映入眼簾的就是桌邊一疊乾淨衣物和棉布。
他的新婦幫他備上的。 好看略豐的唇先抿了抿,又扯了扯,扯出一抹笑不似笑的古怪弧度。
安靜脫下褲子,取來棉布把全身水氣擦乾,他將乾淨衣褲抓在手裡想了 一會兒,最後仍老實套上了。
捻熄油盞上的小火,留著一對象徵「龍鳳呈祥」的大紅燭,他悄靜無聲走向喜榻,榻上裡邊,新嫁娘面容朝內側臥著,柔髮迤邐,靜靜的像已睡沈。
孟冶上了榻,將大鞋擺在她的絲履旁邊,她帶傷的那手露出大半截在中衣衣袖外,他靠近去看,見甫生新膚的傷處保持得相當清爽,也乖乖上過他給的藥。
他替她拉上錦被。
讓出被子後,他則一臂枕在頸後,一手擱在腹部,合眼準備入睡。
這……根本就跟在西路山中時差不多模樣啊!
霍清若沒想裝睡,只是以為男人該要也該會主導這閨房之事,如同方才起枰掀起蓋頭,她以為他會親吻她……唔,結果沒有,所以才有那種淡淡的悵然若失感……若要她採取攻勢,把事辦周全了,還真不曉得該從哪兒下手啊?
側臥在榻,她身子緊繃如滿弓的弦,卻咬緊牙關想裝出一派鎮靜,等著等著,他倒寫意了,湊近嗅嗅她臂上的傷,鼻息都快燙疼她的膚,下一刻竟讓出整床被子,躺下不出聲了!
這跟讓出整座暖炕,在一旁搭起木板床有什麼不同?!
按捺不住,她突然抱著被子翻過身。
一轉過頭,入眼的就是孟冶輪廓深明的側顏,墨睫濃得過分,鼻樑挺得不像話,睡態如此放鬆,厚實胸膛正徐慢鼓伏。
那他……他睡著了嗎?
張了張口,躊躇著要不要出聲,被她直直盯住的男人卻掀唇了 :「我與孟氏一族並無骨肉之親。義父說,我親生爹娘應是千里走商的人家。」話音平靜,似早知她一直醒著。
霍清若的心一下子被抓緊了。雖從旁人口中多少能探到他的事,此時他親口提及,意義絕對不同。
揪著被、微蜷身子,她屏氣凝神等待。
孟冶掀開眼睫,直視上方,彷彿在講述旁人之事那般淡然,道:「商隊從西漠入中原時遭遇當時北邊下來的一群馬賊。那段日子,北邊與西漠有不少悍匪擾民,義父身為孟氏大寨主事之人,確保孟氏一族和寨民們的身家安全本是己任,才屢屢追蹤出擊……不過義父說,那一日帶人趕到時,只來得及利用天險地勢,將殺了整團商隊、搶了貨的惡徒困在崖底擊殺。」
「所有人……只你活下?」她輕啞問。
孟冶低應一聲,靜了會兒才又拾語……「當時太小,記不得自個兒姓名,後來的名字是義父所取。」
「那一天馬賊的事,你也記不得了?」男人峻顏突然轉向她,目光幽思,顯得遙遠而有些空洞。
霍清若氣息微窒,剎那間明白,他對那一日雙親命喪馬賊刀下之事,仍有記憶,或者不完全記得,然一些東西如燒紅的鐵烙進腦海裡,就不可能抹去。
兩張臉離得這般近,靜靜對視時更磨人心志,她既沒膽撲上去為所欲為,正想認輸撇開頭,孟冶打破沉默:「被義父收留,跟著寨子裡的師傅們習武識字。寨中尚武風,但大寨的義塾則是四爺爺一手辦起的,不管是孟氏子孫或其他寨民子弟,人人皆能習字讀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