靜了會兒,伍寒芝一直迴避他的目光,慢幽幽道——
「若非事關於你,拿你作文章,我也不會跟人走的,更不會來到這裡。」
鄔雪歌一聽又懵住,心跳得飛快,說不出話。
他到底有什麼好,能被她喜愛上?!
又到底做了多少令她傷心的混帳事?!
「其實今日能見上一面也是好的。」她神情沉靜,抿了抿唇。「我在想,是該寫一封『放夫書』給你作為憑證。你當初被招進伍家堂為婿,拜堂成親時,禮節全做足了,來吃喜酒的大莊眾人全成了見證,如今要走,是該把身份縷清,不能這樣不明不白的……正式和離之後,你也方便跟其他女子在一塊兒,我這兒也會方便些,對彼此都好,往後若遇上在外行走的西海大莊的熟人,你也有個說詞,這樣較好些。」
見他杵在那兒不言語,伍寒芝深吸口氣又道——
「我隨盟主老前輩來得太急,沒能備好一封『放夫書』給你,嗯……道觀這兒應該借得到筆墨朱泥,我等會兒就書寫一封,捺指印為證。」
僵化到最後,鄔雪歌覺得暈眩得厲害。
昏暗彷彿從四面八方湧來,他快要看不清楚眼前的人。
之前的分離已非常痛苦,沒想到這次這種「縷清關係」的分離更加痛苦難當。
什麼叫「他也方便跟其他女子在一塊兒」?試問,他還能跟誰在一塊兒?!
什麼是「她那兒也會方便些」?她真想再招別的女婿上門嗎?!
想著那樣的可能性,他死命撐著,撐到最後依然沒能等到再續的緣分,從此失去……簡直疼到骨子裡去。
他張口欲言,這時再不說話,真要被休了。
「你不能出去。不能……借筆墨……」
「雪歌!」
他突然單膝跪落,一臂打直撐地,藉以支住自己。
胸口鼓伏得厲害,還是沒能忍住,他低首連嘔了兩口鮮血。
自行修復而稍見好轉的內傷像一下子加重傷勢。
伍寒芝嚇得臉色驟變。
怕自己沒法扶好他,怕他傷上加傷,她越過他就想開門往外求援。
「不准走!」上一瞬才跪地吐血的男人,眨眼間又竄過來死死按住門。
「你這樣……我要找人過來幫忙啊!」
「不准你走!」
「我沒要走,我找人幫忙!你讓開!」
「不准你走——」
「鄔雪歌你發什麼瘋?!」她急到踩腳。
從沒見過他虛弱成這樣,他一直那麼強悍,比獸還野還美,從來都是生氣勃勃,但此時他瞳底的兩把小火苗都快熄滅,他還發倔!
到底在跟她爭執什麼?
他又為什麼要這樣為難她?!
「你怎麼樣了我管不著也沒資格管,但在我面前拜託你好好的,至少在我面前就好好的,別讓我擔心、讓我看著難受,我沒辦法看你這樣還無動於衷,我就是不爭氣,就是沒辦法……」她突然間就哭了,眼淚成串兒落得凶急,仍勉強穩聲。
「你讓開,讓我出去找人。」
鄔雪歌還是不動,神情慌張痛苦,妻子的淚總能令他神魂痛到抽顫。
伍寒芝氣到上前扯人,可一抓住他的臂膀就覺不對勁了。
痛啊!
腹中劇烈收縮,痛到她雙膝發軟,換她在他面前跪了下來。
「芝兒!」鄔雪歌快她一步矮身跪坐,將痛到癱軟的她接個正著。
她隆起的肚子起了大動靜。
動靜之大,大到擁著她的鄔雪歌自己都能清楚感受到,這下子他的臉不是慘青發白而已,而是嚇到心臟都快跳出嗓眼。
身下洩出一股溫潮,濡濕底褲和裙子,伍寒芝忍著疼痛努力要穩住自己,對於鄔雪歌將她打橫抱到蓆子上,自然已沒力氣推拒。
「是、是時候了是嗎?」鄔雪歌微顫著聲問,大掌覆在妻子肚腹上,另一手撫著她發汗的秀額,心裡恨不得揍死自己,明知道她隨時可能臨盆還跟她鬧,如今真要把孩子鬧出來了。
「……嗯。」伍寒芝緊促地喘息。「孩子可能……可能要出……啊——」又一波疼痛襲來,頓時汗出如漿,她閉起眼緊咬唇瓣。
「沒事的、沒事的,孩子要出來了,我在這裡,我不會讓你出事,芝兒,孩子會好好的,你也會好好的,還有我……我也會好好的,對、對,都會好好的,有我在,沒事,誰都會好好的,沒事……」他語無倫次得很嚴重。
接下來的事對伍寒芝而言就是混亂與疼痛,疼痛與混亂,不停交迭。
不知何時房中突然變亮,燃起好多燭火,她疼到腦袋瓜在枕子上胡亂搖動,每次晃過來都會看到他無比嚴肅又萬分緊張的臉。
鄔雪歌衝出去找人幫忙,道觀裡全是道長、道士和道僮,一聽是接生的活兒,沒一個派得上用場,本來想說還有個老盟主能用用,再不濟也能飛出去拎個穩婆回來,結果賊老頭非常不負責任,把即將臨盆的孕婦帶來扔著就不管事了,不知跑哪兒逍遙,又或者正窩在哪裡看戲。
道僮們倒是不斷提熱水過來,一桶桶往房裡送,乾淨巾布也備來高高一大迭。
第9章(2)
結果孩子是鄔雪歌親自接生的。
許是因為氣憤急躁而催動了胎氣,娃兒遂在肚裡跟著鬧起,生產過程其實不大順利。
伍寒芝很痛很痛,力氣都快用盡。
她眼淚不受控制地拚命流,那雙專注的藍眼睛像也潮濕不已,她低低哭著喊痛。
從發動到結束,她僅僅喊了那麼一聲痛,唯一的一聲,接著聽到他非常痛苦且慌張地回應——
「我知道我知道,有多痛我知道啊!」
在那瞬間,要不是那麼痛的話,她都想回他一抹笑。
孩子在她肚裡鬧著要出世,是她在生,但他那語氣和模樣像他也痛到不行。
後來他將手覆在她腦頂天靈蓋上,隱約感覺到一股溫熱的氣徐徐灌注,走遍她全身,糊里糊塗的,孩子就被她生出來了。
聽到哇哇大哭的孩啼聲時,她已累到眼皮都掀不開。
唇角模糊勾起,眸珠在眼皮底下滾啊滾的,是覺得心安了,於是放任神識飄遠,隨眸珠亂滾而輕顫的雙睫才漸漸靜伏不動。
醒來時,天已大亮,房中迎進清淡淡的晨光。
她身上蓋著暖被,孩子裹在襖裡,小小一坨就擱在她身邊。
是閨女兒。
臉蛋紅通通,黑黑的頭髮又多又軟,還沒張眸,看不到眸珠顏色,但睫毛既濃又翹,密軟服貼著,真真是兩把小扇的模樣。
她抱起孩子親著、輕蹭著,在孩子的嘴邊和頰面聞到很濃的奶香味兒,抬眼搜尋,才瞧見小桌上擱著一碗尚餘小半碗的羊奶。
應該是怕孩子肚餓,特地尋來餵食的。
小桌離她躺下的蓆子頗近,她探頭再看,除了那碗羊奶,桌上還備著一陶鍋的熱粥和幾色素菜,還有一盅用層層厚布保溫的……雞湯?!
又是羊奶又是雞湯,道觀裡竟然出現葷食,也不知是道長們特意通融還是有誰擅作主張、暗渡陳倉?
她不禁看向那個面對她們母女倆、微蜷身軀側躺在席墊邊的男人。
他身上未蓋被,臉色明顯比昨日見到時更壞。
此時細細回想,雖不懂武功,也知生產時是他往她身體裡輸了內力,才令她在最後關頭能一舉突破,平安產下女兒。
她們母女均安,他卻傷上加傷,倒地睡昏過去。
再仔細想想昨日兩人因何鬧起,竟能鬧到他口吐鮮血,又鬧到她大動胎氣……
唔,事情好像出在那封還未寫成的「放夫書」上頭。
她是真的想過此事,兩人要分,總要分得乾淨才好。
但眼下鬧成這樣,孩子還是他親手接生,都自身難保了還不要命地使了那麼大的勁兒,他到底怎麼想?又想怎麼樣?
只是沒想明白,娃兒已啼哭起來,於是她解開衣襟親喂。
孩子嚅著紅紅小嘴吸著娘親的第一口奶水,她瞅著、感受著,胸脯鼓脹發疼,心間亦漲得滿滿,該要笑的。
她是笑了,眸裡卻還是湧出淚珠……
鄔雪歌醒來時已是十日後的晨時。
他人不在道觀那間小房,不在這大半年他流浪過的任何地方,而是在屋內有著雪松香氣、屋外小園有株古樸老梅樹的院落裡。
是他熟悉且念想不斷的一座院落。
……是怎麼回來這裡的?
他不敢發出太大的動靜,僅敢利用眼角餘光偷覷半臥在長榻外側的妻子。
妻子背靠著胖胖的大迎枕,懷裡有只胖娃娃,她正解開單邊襟口哺乳娃兒。
孩子似乎吃得很歡快,不斷發出吸吮啜飲的聲響,惹得甫晉身為娘親的妻子樂笑了,不停跟孩子說話——
「要吃飽飽睡飽飽,大妮好乖,娘惜惜,吃飽了再睡才會長得好啊。」
「爹也睡著了,就睡在大妮身邊,白鬍子老爺爺說了,大妮爹傷得重了些,要睡好久才能醒,等爹睡醒了就會慢慢轉好的……」
「大妮鼻子那麼好使,能不能記住爹身上的氣味?往後或者不容易見面的,也許見著了也不相識,大妮能記住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