繞了一圈又回到比武上頭,盟主老大人似乎還覺得事沒跑偏,挺不錯,興致勃勃的模樣像鼓勵後生們想玩便玩玩。
須知三年一度的比試大會尚無結果,卻冒出一個被逐出師門的小子,若拿不下他,還有什麼臉繼續在武場上待下去?
於是一個、兩個、三個……十多個,莫名其妙成了車輪戰。
少年的武功招式出自玉鏡山莊,然內勁實在邪門得很,似越戰越強,就連武林盟的幾位好手忍不住亦下場一試。
武林盟內功夫僅次於盟主老大人的右護法大叔有意試鄔雪歌內力,後者遇強則強,本是不輕易認輸的脾性,這一鬥,打得鄔雪歌天靈發燙,熱氣蒸騰,他費勁撐持,氣喘如牛,目光卻益發清亮。
「莫欺少年窮啊,何況小兄弟這把功夫可不算『窮』,眼下這般逼他,再幾年你可打他不過嘍!」
不知是圍觀的哪一位老前輩在場邊朗聲笑說,還引起附和,鄔雪歌努力調息,定定望著這位武功奇高的大叔收手退開,甚至朝自己頷首揚了揚唇……突如其來的善意令鄔雪歌一楞,卻在此時,後方忽有勁風迫來。
從來文人相輕,武人相重,一番車輪戰下來,欽佩他年少卻武藝超群的人不在少數,此時見他回身略慢,紛紛張聲提點——
「留神啊!」
「左後,小心劍鋒!」
「我呸!什麼玉鏡山莊玉樹臨風的玉飛公子,背後偷襲,也太不要臉!」
「還是趁咱們右護法大人狠狠掂過小兄弟斤兩後他才使出這爛招,想撿便宜呢,咱見過不要臉,可沒見過他這麼不要臉的!」
鄔雪歌以退為進,先避長劍鋒芒,幾下吐納已尋出對方破綻,遂揉身而上。
鄔玉飛手中劍器被震飛,半身發麻,腕脈立時被擒住,跪倒在地。
此際要毀掉鄔大公子一條臂膀根本易如反掌,鄔雪歌腦中有無數念頭閃過,然還沒想清楚自個兒意欲為何,遲緩間手勁忽弛,背央卻扎扎實實挨上一掌!
下狠手偷襲的是鄔海生。
愛子心切,怕遲些出手,長子一條臂膀真被卸下,在眾武林同道面前不顧玉鏡劍宗的臉面耍陰招,鄔大莊主委實是被逼急了。
他自適才順過氣後就蟄伏在場邊,離鄔雪歌甚近,驟然一擊,場邊竟無誰能及時出聲提點,就連才走下武場不久的右護法大叔也僅來得及飛竄過去阻下他的第二記掌勁。
全場嘩然——
聲音如浪似潮,一波波從耳邊打過,鄔雪歌只覺得吵,什麼也聽不真切。
背央承受的疼痛很快蔓延至全身,但他很能忍痛。
閉眼,緊咬牙關,讓血肉肌筋適應那股驟變,意識到手中猶扣緊鄔玉飛的腕脈,他陡地瞠目,瞳底藍輝亂竄。
「師弟,住手啊!」
一道窈窕身影突然飛撲過來,撲到倒地的鄔玉飛身上。
女子揚首瞧他,芙蓉玉頰垂掛兩行粉淚,美眸輕覆水氣。
鄔雪歌居高臨下陵瞪著這個長他兩歲的小師姊元詠晴,下顎繃緊,額角微抽。
「以往是……是我對不住你,我跟你道歉,你不要為難大師兄,是我對不住你,師弟……師弟……雪、雪歌,求求你……」
柔聲帶著微啞泣音,一聲聲懇求,艷麗臉蛋上一向顧盼生姿的驕傲神態被楚楚可憐的模樣所取代,當真我見猶憐,無人不為之心疼憐惜。
鄔雪歌只覺一股濁氣從胸內燒起,燒得人厭煩欲嘔。
甩開扣在掌中的臂腕,他選擇眼不見為淨,一躍竄上高牆,消失在眾人眼界中。
第1章(2)
這一年,中原武林盟三年一度的比武大會落得慘淡收場。
比不下去,也不用再比,一個名不見經傳的少年隨隨便便就把整個場子全端了,還想怎麼比?
按理,奪魁之人在下一屆的比武大會須得親臨武林盟總舵,必須接受新一任魁首的挑戰,當時下場與少年較量的十數人中便有上一屆的武魁首,後者輸得倒也心服口服,魁首之位自是拱手相讓。
結果三年容易又秋天,比武大會上,新扛著魁首封號的人——
沒有出現。
爾後匆匆又三年,依舊是比武大會上,那張專為魁首所設的太師椅上依舊空空如也……
不經意間聽到野獸壕叫,悲鳴一般卻動人心弦,無比靈動的耳力於是將他從遠處帶進這座隱密的谷地。
他足下無聲,徐緩踏入谷地時,那頭灰狼半身已陷進流沙中。
越掙扎下陷得越快,灰狼像是察覺到如何都是死路一條,於是垂首,兩隻前腳不再亂動,尚未被流沙吞沒的上半截肚腹劇烈鼓伏。
狼瞧見他了,如星閃爍的狼眼濕漉漉。
他走近,走在下沉沙地上,高大精實的身軀彷彿比影子還輕,大腳靴子往沙上一踩,不留半點痕印,流沙惡地在他底下顯得溫馴悄靜。
灰狼先是咧了咧大嘴,尖牙泛亮。
他將手放在它額上抓了抓那柔軟皮毛時,狼低嗚了聲,濕潤鼻頭在他隨即探來的掌上蹭動,竟……挺委屈似。
他似乎笑了,嗓聲幽蕩——
「這谷地裡什麼也沒,你進來做什麼?」見影子異常清楚,遂抬頭上瞧,這一瞧倒有些驚艷。
「為了這一輪圓月嗎?」狼嚎月,一向是要挑地方的。
谷地不算大,四周儘是斷壁高崖,由下往上看頗似坐井觀天。
此時月上中天,無半絲的雲,小小一幕穹蒼是寶藍色調,玉盤般的明月佔住一大片,一時間像變大許多,然後是數不盡的星子,點點聚成銀河。
他無聲勾唇,大手一提,如桌上捻柑似,眨眼已將灰狼從沙中抓起。
「去吧。」一拋,勁力使得恰到好處,毛茸茸的壯碩軀體被拋到不遠處的谷口,落地甚輕。
他也不再管那頭狼,一口氣徐徐吐出,瞬間,放任身軀往沙裡沉。
能坐就別站、能躺就不坐,他乾脆往後一倒,躺平。
所有靜謐的、閃亮的皆映入目中,景致別開生面,當一隻坐井觀天的蛙像也不錯……他忽而記起,也曾這樣仰望一輪月。
在闖進武林盟、大鬧了比武大會,他離開之後避進一座破敗的山神廟,那是他被逐出玉鏡山莊後的安身之所。
當時一踏進破廟前院,他便倒地了,背央遭偷襲的那一掌沒能完全擋下,打得他的氣海穴大亂,全靠意志撐持才將自己拖回山神廟。
胡亂抹了把臉,鬆懈氣勁的身軀正悄悄慢慢地被流沙吞噬,他也不管。
那時似乎吐了幾口血,他昏過去,再次張眼時,清亮圓月就掛在廟前大樹梢上,他怔怔看著那輪月,怔怔看著那位老武林盟主從大樹梢上飛落,如輕羽飛墜,慢騰騰的,無聲地蕩到他身邊。
他滿眼戒備地瞪著,老人卻衝著他笑彎兩眼——
「趁你不省人事昏得徹底,咱沒跟你這小子客氣,仔仔細細把你摸了個遍,呵呵,現下應該也挺舒服了才是。」
老人這麼一提,他才察覺胸中氣鬱已洩去泰半,想是對方出手相助。
但即便老人沒出手,他的內息功法亦能自愈,不過多花些時候罷了。
「不怎麼領情是嗎?嘿,抿唇繃顎,凜眉瞇目的……你這娃子發倔的模樣還挺俊俏啊,跟咱年輕時候像到一塊兒了。」歎氣,忽地喃喃低語。「三年一度比武大會,滿中原武林淘澄過來又淘澄過去,終於啊終於,終於淘到一株好苗子,我容易嗎我?可讓我好找啊,鄔海生這小子也太不地道,早把你藏哪兒去了?咱倆兒要能早些遇上多好!也不用愁白了老夫一把鬍子,擔心中原武林盟裡人才彫零……」
「欸欸,實在不好當你的面罵你爹,不過你那爹也確實該罵,看來玉鏡劍宗往後會有好長一段時候得低著頭、夾著尾巴過活了。」
「什麼什麼?他不是你爹?嘿,他鄔海生還真就是你親爹!」老人信誓旦旦點頭。
「外貌儘管差異甚大,但骨胳筋脈卻是血親般相似,你不信你爹,總得信我,你懷疑你家娘親,總不能懷疑我。」
嘿嘿笑,招搖地晃著五指,「老夫這手出神入化、摸骨辨人的摸骨功,今兒個可是摸了你爹又摸過你,你這小子確實是鄔家的種,一準兒沒錯。再者,咱來這兒之前還問過作客武林盟的江湖百曉生,那傢伙說了,玉鏡山莊鄔家子孫,十個有九個眉中帶痣,我瞧你左眉尾巴裡就藏著小小一顆。」
那些事,那些話,已時隔六年。
嘲弄勾唇,他下意識撫了撫左眉尾的一顆小痣。
娘親在世時曾一而再、再而三對他說,他的的確確是鄔氏血脈,只不過自小遭鄔家人苛待的他,很難不心存懷疑。
他曾暗自希冀生父當真另有其人,希望自己與鄔家人毫無血緣牽連,如此這般,那些人待他的不好,也許就能釋懷,也許……當年便不會處心積慮選在武林盟比武大會上,讓玉鏡劍宗出大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