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什麼?」梁綻晴幾乎是無意識地拿起酒杯一飲而盡,她無意探人隱私,卻無法阻止自己發問。
這是何等莫名的偏執?所以韓執行長要韓澈維持手上建案品質,別去參加博物館競圖,他偏要壓搾逼迫自己的能力到極限,只為了證明父親為他的擔憂是多慮?
而他們父子倆在事務所裡常常上演的那些對於建案的各持已見僵持不下,不是因為年輕氣盛的韓澈極欲彰顯自己的才華這種冠冕堂皇的理由,而是為了一個兒子想證明父親的決策失敗、這種毫無邏輯與建設性的原因?
粱綻晴不懂,她真的不懂,她是如此地渴望能擁有親生父母的關愛,她無法理解。
韓澈神色複雜地望著她,眸中有片刻迷惘,他起了一個頭,卻不知道該怎麼回答她的問題,於是他只能選擇維持沉默,假裝對她的問句恍若未聞。
他一直都知道自己的心裡有一個缺口,那是來自於他孤獨且寂寞的童年。
他的父親曾有過一段外遇,對象是母親的雙胞胎妹妹,他的阿姨。
這段出軌令他的童年生活裡處處都充斥著父母親的爭吵與冷戰。
年幼的他並不太懂他們爭吵的內容,但這些爭執的內容最終都會導向同一個結論——
他是一個不被期待的孩子,如果不是他,他的父親會義無反顧的選擇與另外一個女人相守;如果不是他,他的母親不會選擇在這段不愉快的婚姻關係裡委曲求全。
他不被期待、不被愛,他貧乏的生活裡除了父親的逃避與母親的眼淚之外,僅有的只是管家、僕人,與滿滿的才藝課程和訓練。
他很快地便學會在這樣的逆境裡適應孤獨,並且在每一個擁抱都落空的夜裡習慣寂寞,他讓自己與父母巰離冷淡,以證明自己不需要仰賴他們的愛便能茁壯與強悍。
雖然後來,父母親之間這種,一個想走一個想留,找不到平衡點的關係在他多了一個小他十歲的妹妹之後漸趨好轉,但這對他已經養成的偏激人格卻於事無補。
他在崇拜似地追逐父親的腳步一頭栽入建築世界的同時,卻又鄙視著父親對婚姻的不忠;在憐憫在婚姻裡慘遭背叛的母親的時刻,也一併憎恨著她的委屈與受害者姿態。
他不願意失去家人,卻忍不住在心裡暗自埋怨父母不願意及早中止這段不愉快的婚姻關係,他們將一切罪惡歸咎給他,讓他覺得自己是造成一切不幸的主因,活在一個悲慘黯淡的童年生活裡。
他是如此地矛盾偏執。
他一直都知道,他從來都不是含著金湯匙出身的王子,他只是一個扭曲變相的人格,是一叢孤高倨傲的荊棘,總要將每一個親近他的與他親近的人扎得鮮血淋漓。
而現在,他看著眼前的梁綻晴,對自己居然想將如此複雜的心思向她訴說的念頭感到荒謬……他是怎麼了?只因為他覺得她和自己一樣武裝著某種顏色,他便可笑地想向她掏心掏肺?
韓澈唇邊揚起一抹自嘲的笑,而梁綻晴只是靜靜地坐在他身前偏頭凝睇他,她沒有更進一步的追問,也沒有試圖打斷他的沉默。
她將剩下的餐點用完,為自己的酒杯斟滿酒,然後在這樣的靜默時刻裡,倏地想起韓澈曾對瑪露說的那句:「乖,有媽媽不一定能讓你過得比較好。」
梁綻晴忍不住蹙眉,韓澈與父親的相處劍拔弩張,而從這句話聽來,他與母親之間的關係恐怕也和睦不到哪兒去,她並不想過分臆測他的家庭狀況,但她希望他能夠珍惜她永遠也得不到的幸福。
至少,他的雙親依然健在,而她卻連跟父母吵架的機會也沒有。
「前幾天,我收到一封轉寄E-mail,是關於幾年前那場南亞海嘯的……你記得南亞海嘯嗎?」梁綻晴盡量使自己的語氣顯得平淡,韓澈是一個如此心高氣傲的人,他並不需要別人自以為是的教誨。
「嗯。」韓澈略微挑了挑眉,不明白她為何突然提起轉寄郵件?他當然記得南亞海嘯,全世界都記得這場世紀災難。
「內容大意是說一個在這場浩劫裡抱著兩個孩子的母親,在危急存亡的關鍵時刻裡,選擇放掉年紀比較大的那個孩子的手的心情。她說,她選擇抱住小的,並不是因為她不愛長子,而是她知道長子若沒有她牽著的手,活下去的機會比較高,但她懷中那個小的,沒有她的話,卻絕對是必死無疑……她是如此地希望兩個孩子都能活下去。」
韓澈冷冷地看了她一跟,眼底不見情緒。
梁綻晴啜了口紅酒,迎視他的目光,又繼續輕輕淺淺地說道:「韓澈,你知道的,我父母親很早就走了,所以我看到這封郵件時哭了……我忍不住想像拋下我的父母,和那個母親一樣心中充滿不捨……要一個母親放開孩子的手是如此地艱難,他們絕不願意選擇離開……」
韓澈仍舊是面無表情。
「有時……就算父母愛的方式錯了,但那依然還是愛,無庸置疑。」梁綻晴頓了頓,不說了。
她不知道韓澈究竟經歷過什麼,她無意干涉,只能簡單提點。
韓澈沒有多說什麼,僅是用一種審視與防備的眼神望著她。
梁綻晴對他這樣的目光並不陌生,她直勾勾地望進他眼底,忽然笑了。
「好了,我知道你一定又要說我在發揮我自以為是的想像力和同情心對吧?我不說了!免得你剛吃完飯就消化不良……走吧,你一直待在這裡卻因為要開車不能喝酒好慘,枉費你叫了瓶這麼好年份的紅酒來,結果都被我喝光了。」
梁綻晴搖了搖空蕩蕩的紅酒瓶身,笑得十分可愛,她站起來走到韓澈座位前,一副準備要離去的模樣。
「去哪兒?」韓澈問。
「回去事務所,試試看你買的酒精燈跟杯子合不合用,這時間公司應該沒人了。」梁綻晴看了看腕表,說完之後,逕自輕快地往前走了幾步。
過了幾秒,她才發現後頭沒有跟上來的腳步聲,她回眸,看見韓澈站在方纔他的座位旁,凝望她的細長黑眸,耀眼得比窗外星空燦爛。
胸口有份急湧而上的溫柔,讓她的唇邊揚起如花笑靨。
「快來,韓澈,我的王子,你今晚要喝咖啡嗎?」
韓澈失神地望著梁綻晴的笑顏,心中隱約有股異樣的騷動。
他不禁微笑,為她以一封無聊的轉寄郵件為題,以父母的早逝為底,卻又為了避免他的尷尬而轉移話題的說教,她是如此地想不著痕跡,卻難以藏匿。
她知道嗎?她頰邊的酒窩,總讓他很想俯身親吻……
韓澈邁開腳步,朝著眼前那個嬌小卻驕傲,心思又玲瓏剔透的纖纖背影走去。他從來不認為自己會有鍾情著迷於某種感官享受的一天,但今晚,他卻是真的如此想念她的愛爾蘭咖啡在舌尖與喉頭那如同絲緞般的、魅惑的流動……
他想在那之中沉淪。
第5章(1)
他們真的回到事務所的茶水間煮嘲啡。
晚上九點鐘的公司,如梁綻晴預料之中的沒有別人,但韓澈就站在她身後看著她的一切細微動作,讓她覺得自己像只正被豹緊盯著的獵物般不自在,她很懷疑自己在這樣的狀態下,有辦法煮好一杯需要高度專注力才能完成的愛爾蘭咖啡嗎?
「你回你的辦公室等我啦。」梁綻晴第一千零一次,對那個倚在門框邊,俊美到不可思議的身影發出抗議。
「我讓你不自在?」
「是。」梁綻晴很大方地承認,只要能讓他的灼熱目光移開,她不介意自己再更卑微一點。
但韓澈顯然十分滿意她此時的困窘,他靠著茶水間置放雜物的矮櫃,愜意且優雅地挨著櫃緣坐下。
「……」眼角餘光瞥見他動作的梁綻晴徹底無言。
算了,既然趕也趕不走,就設法專注在眼前的事物當中吧!
她將視線從韓澈臉上移開,然後拿出他買的威士忌,盡量忽視手上細微的顫抖,仔仔細細地用量杯斟了一盎司在杯裡。
「早上……他們纏了你很久嗎?」韓澈似笑非笑地問梁綻晴。
他指的當然是,他在眾多同事面前,明目張膽地說要在她家樓下等她,刻意製造八卦話題的這件事。
梁綻晴這下可以完完全全地確定他果然是故意的了。
「你真的很惡劣耶。」她偏頭瞪了那個跟幼稚園大班男生一樣幼稚的男人一眼,然後忿忿地將砂糖倒進杯子裡。
「你還沒回答我,他們纏了你很久嗎?」韓澈調侃似地又問了一次。
「還好。」梁綻晴又繼續將威士忌與砂糖倒入另一個杯子裡,這杯是她自己的。「他們問我為什麼跟你一起參賽,我只說我某天東西忘了拿,回公司正好碰到你加班,隨手幫你畫了張圖,然後你就難得地善心大發把我的名字一起送上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