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對這種沉重的結果沒有太大挖掘的興趣。
皇宮位在整個京城的最中央,爬上坡道遠遠就能見到它巍峨的摸樣。
她確信自己是朝著王宮的方向走的,可錯就錯在人生地不熟,鬼使種差的,走的卻是東大門那條路,過了兩座橋,經過兩條長街,一盞荼的時間後,看見了鋪滿綠意的圍牆,朱漆的大門坐著兩隻石麒麟,氣派儼然,區額上寫著「鳳府」兩字。
門口侍衛都垂首敬立,目不斜視,可見管教甚嚴。
她沒有趨前,只是站著,許久,侍衛見不對勁,這才來趕人。
她也不解釋,大戶人家門禁本就森嚴,平頭百姓想越雷池一步都不可能,哪能讓人在這裡探頭探腦的。
她能站上這麼一會兒,算是寬容了吧。
最後再看一眼,剛想舉步離開,這時邊門吱聲打開,走出一個人,後面跟著隨從。
看見那人,即便隔著帷帽的薄紗,識人不清,也立刻認出了那人是誰,她以為自己早已經麻木遲鈍、熱情消盡的心底,忽然冒出一股酸澀的淚泉。
不知道是不是錯覺,那人似乎往她這裡看了一眼,讓她心頭一震,撇過頭,加緊腳步離去。
她的腳步輕盈,很快走到街的一頭,準備轉彎。
「不曉?」
她心裡一突,眼皮狂跳。
人影轉到她面前來了,隔著一步的距離。
挽著書生髻,那垂肩的頭髮黑得像上漆的生絲,閃閃發亮,一雙眼如秋水泓波,不見深淺。
她的臉僵硬得厲害。
那些她以為已經被埋葬、遺忘的事情,突然間鮮明得就好像在眼前,令她全身發麻,心口亂跳。
「我以為看錯人,不敢貿然來認,可是看你走路的姿態,我確定就是你。」他開口,聲音雖然低,但依舊帶著那股柔初的潔越。
她覺得頭腦昏昏沉沉,用力揉了下太陽穴,讓自己腦子清醒一點。
「你不舒服?」
她搖頭。
「你怎麼來的?有人送你過來?」鳳鳴試著要看清那帷帽下的容貌,卻怎麼看也只是隱隱約約。
「我自己來的。」
他渾身一震,直覺不對。
「公主府出事了?還是皇宮?你呢,你可好?」他也關注著始國的一舉一動,每天快馬呈報,沒聽說有動靜。
他那急如星火的樣子讓霜不曉覺得好笑,出事又如何,他離著千山萬水遠,遠水也救不了近火。
「我無意撞見你,並不是特意來尋你的,」她只是走錯路,想不到會誤打誤撞見到他。
「我厭倦了皇宮,出門後發現外面海闊天空,是完全不一樣的世界,這才知道以前的我簡直就像條米蟲,光吃不做,坐享其成,你以前說得都是對的,世界何其遙遠遼闊,我太無知了。」
「不曉……」
他也記得那些在花樹下、太液池畔上課的日子。
「我無意勾起你不愉快的回憶。」
「並不是。」並不是都不好的,他在那裡也曾有過美麗的回憶,她就是最令人意外,又最深刻的彩繪。
「都無所謂了。」她笑得雲淡風輕。
「既然來了,不妨到我父親的府裡坐一坐?」
「不了。」她本就想遙望一眼,並不想在這個時候與他有接觸。
如今花仍好,月仍圓,人卻已經離心。
試著定下心後,再聽他的聲音,已經可以漸漸持平的跟他說話,心不再亂跳,聲音也不再顫抖,她想以後會越來趣好的。
也許,當一切都事過境遷,她可以與鳳鳴憶往事把酒書歡。
但不是現在,她還沒足夠的準備。
「你有落腳的地方嗎?」
「還沒決定,走到哪算哪,也許過一陣子在排雲國待膩了就會往別處去。」淡笑散去,化作了面無表情。
他楞在那。
她,很不一樣了。
「我走了。」她不是說說而已,一下子人就走離了一段路。
「霜不曉!」他喊。
她繼續走。
「不曉!」鳳鳴追過來。
「我有很多話要跟你說。」
「不了,我沒有話要跟你說。」
「你氣我?」
她搖頭。
「這個問題的答案我暫且還不知,只是,如今你我隔了那麼多的人事、時間,怎麼可能一樣?昨天的我找不到了,明天的我,還不知道在哪裡,無論你問我什麼,我都沒有答案,氣不氣你真有那麼大關係嗎?」
意外看見她的喜悅飛走了,鳳鳴的心裡有著說不出的感覺,很複雜。
他從來沒見過她如此傷痛又堅初的眼神,她已經不是以前他認識的那個霜不曉,是個全新的人。
見她提著輕巧的小包袱,身影逐漸遠去,連一次頭都沒回,鳳鳴心痛如絞,胸口隱隱作疼,要命的痛苦。
第7章(2)
斜風細雨捲著落花的冷香過來,拂衣而過。
他想起床帳被撩開,紅金花鉤下坐著的新嫁娘:想起女扮男裝去瓦肆找他的那個少女:想起只身為自己婚姻而戰的她:想起暗地為他打點了多少事情的她……
這些他都沒忘,因為太過深刻,鑲進了生命裡。
這樣放進生命裡的東西怎麼可能拋棄忘記?
「來人。」
「王爺?」距離他幾步逮的小廝應聲,很快來到他跟前。
「跟上去,別讓她發現,我要知道她在哪裡落腳,都跟哪些人接觸,傍晚以前我要知道消息。」
「小的馬上就去。」語畢,幾個縱落後不見了人影。
本來預定的行程取消了。
鳳鳴回到府裡,院落甚是幽靜,幾株梧桐花掉了滿地,好像遍地白雪,桐花和梨花有那麼一點相似,都是清妍中帶著冷香,那個如梨花白嫩的霜不曉……心中一痛,他從怔忡裡回過神,叫人取了酒送來書房,吩咐不許人來擾,逕自坐上圓凳,自斟自酌了起來。
這天他足不出戶,一直待在書房。掌燈時分,他派出去的人回來了,把得到的消息一五一十的說個分明。雖然消息少的可憐。
「你說那個王大娘是哪裡人氏?」
「青石城,正巧是王爺的封地。」此時的鳳鳴已是謀臣兼武將,手握一半江山。
「你確定?」
「小的向人打聽過,沒有錯。」
「她坐上了那位大娘的馬車?」
「是,小的親眼所見。」
「你下去吧。」
小廝低頭退後一步,嘴動了動,卻沒聲音。
「還有什麼沒說的?」
因為那時剛好有一陣風吹過來,小的一不小心看見那位姑娘的臉「她的臉怎麼了?」
「那位姑娘有半邊臉,有半邊臉……是毀的。」他結巴。
天氣出奇的好。
好得讓人想出去走一走、晃一晃,而不是待在屋子裡互相瞪眼。
不過,屋裡的三個人,沒有人在意。
宴客的茶水由熱轉涼,碟子裡的糕點也沒有人動,三人你看看我,我瞅瞅你,就是沒人打破沉寂。
高大的男子看不出年紀,發烏如鴉,挽著簡單的髻,幾根散發覆著後頸,寬背窄腰,著一件布衣,窄袖為了幹活方便捲到肘子上,一副莊稼漢的樣子。
女子神色自若,黑髮長過腰際,只在末梢繫了條黛色絲帶,腰桿挺直,專注又平心靜氣、溫和傾聽的模樣,只是,半張臉都是白色的疤痕,猙獰可怖。
「欸,你們,誰先開口說個什麼,什麼都好,別讓大娘我一個人唱獨腳戲,唱都唱到戲腳倒了,你們呢,也把我的荼水喝掉一壺了,成不成事,倒是說一聲吧?」
她王大娘干牙人這行數十年,沒賺過這麼難到手的居間費。
牙人做什麼的,就是居中牽線,賺點養活自己的費用。
這也不是什麼相親,民間甚重嫁妝,肯委身當租妾的能是什麼大戶人家的千金小姐,有嫁妝才足以嫁人,孤苦無靠的良家女往往不得不出此下策。
她原來打死都不贊成霜不曉用這種方式挑典夫的,她卻堅持不能繼續在她家白吃白喝,又說自己已經不是清白之身,再嫁,為自己掙點上路的盤纏也是好的。
都怪她這老女人碎嘴,一天到晚嘮叨的!
可這丫頭既然要嫁,總得把自己好的一面表現出來,她卻背道而行,明明事先叮囑她盡量把那半張臉藏起來,她卻偏不如此。
「姑娘並沒有家人陪同,父母兄長可答應你如此賣斷一生?」男子開口了,聲音如填,深沉不乏明亮,直切要害。
無論任何世道,父母利用子女的婚嫁換來權益,也是見過、聽過的,再說,賣斷一生,對資質平常的閨女,或許是個好去處,但是,她..半張臉傷痕縱橫交錯,凹凸不平,憑另半張,卻是一種糟蹋。
她微微地點了下頭,不說話。
「不曉,你就說點什麼,人家大爺可是在等你回話呢?」這是職業道德,她總得盡點心。
她揚起弧度優美的尖下巴,大大的眼睛烏亮如浸過水的葡萄,聲音清淡,語意闌珊,「我已成年,我的人生可以自己作主,況且,典期三年,三年後男婚女嫁各不相干,說是賣斷一生太嚴重了,我並不打算這一生都和一個男人過。」
如果一個人連傷害自己都不猶豫,死都不怕了,那為什麼不做點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