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那麼一瞬間,他記起第一次看見她時的情景,那時她還是個孩子,小小的、軟軟的,因為太過疲倦而被阿澪抱在懷裡,那時她的臉上和現在一樣,有著未干的淚痕。
只是,當時她已失去了希望,如今還沒有。
人類總是這樣,在他沒有注意時,就已經長大。
他不懂愛情是什麼,但他見識過它的力量。
說他不羨慕是騙人的。
看著凱和那個垂死的男人,他沒再勸說,只摘下脖子上的碧璽墜子,握住她染血的另一隻手,將那墜子放到她手心裡。
凱愣住,愕然的仰頭看著他。
「如果你死了,他卻活下來,這一切就沒有意義了,你懂嗎?」
凱握著墜子,只覺心緊喉縮,她點點頭。
「一次修復一點,不要做得太明顯。」蘇裡亞覆握住她的手,垂眸淡淡警告她:「他若是好得太快,只會引人懷疑。」
她再點頭。
「使用它。」他瞧著她,鬆開了她的手,「我會再拿新的過來。」
說著,他轉身朝門口走去。
「蘇裡亞。」
他停下腳步,回頭向她看去。
凱含淚瞧著他,啞聲道。
「謝謝你。」
那向來冰冷淡漠的眼,在那瞬間,浮現了些許情緒。
「他最好值得。」
蘇裡亞淡淡說著,然後走了,替她合上了門。
凱不知他為何會幫她,但此時此刻,她無法多想,只能回身查看波恩。
她將那包著他身體的毛毯掀開,只見他的胸前有五道被熊爪刨抓出來的撕裂傷,那兒的皮肉翻開,鮮血直流,即便她將他的傷轉移了一部分到身上,他胸前的傷處仍深得能讓她清楚看見他斷裂的肋骨。
她不敢相信雙眼所見,難以想像他傷得如此之重竟然還能守著一口氣。
淚水又再次滾落,她握著那顆墜子,俯身垂首,伸手觸摸他胸前鮮血淋漓的傷處,深吸口氣,再次替他療傷。
灼熱的痛楚驀然又再襲來,但他身上最嚴重的傷處開始停止流血,她的長髮飛揚起來。
凱握緊了手中那塊冰冷的墜子,剎那間疼痛迅速從胸前流到右手,她能感覺到能量在碧璽和她的身體之間流動。
她喘了一口氣,那塊碧璽瞬間就在她手中迸裂粉碎,化為沙石。
他斷裂的骨頭開始癒合,她的則開始裂開。
她知道再下去,她會昏過去,凱強迫自己停下來。
就在這時,穆勒提著燒滾的水進來了,安德生也和村婦借到了針線,還找來了躐燭,她把針線用沸水燙過,在火塘的火光下,開始替他清洗縫合傷口。
從頭到尾,他沒有掙扎過,若非還能感覺到他的心跳,還能感覺到他在呼吸,她絕對無法忍住用她與生俱來的能力替他療傷。
那一夜,無比漫長。
她挑出了他身上傷口中的每一顆石頭、每一粒沙,擦去他身上的血水,拿蘇裡亞進入森林,為她帶來她需要的藥草搗成泥,敷在他的傷處。
人們在她身旁來來去去,為她提供乾淨的水與布,替她添加柴火、鱲燭,讓她能清洗照顧他。
當她把能做的事都做完時,才發現那小小的窗子,已透出天光。
然後,穆勒拿了一件亞麻衣裙給她。
「夫人,你衣服上都是血,這是村子裡的婦人的,你要不嫌棄,就換上吧。」
她沒有拒絕,只伸手接過,起身時,卻因為暈眩和疼痛差點昏倒,但蘇裡亞及時扶住了她,還順手塞了另一顆水晶給她。
她用掉了它,才有辦法站直。
男人們離開屋子,讓她更衣。
她忍著痛把衣服脫掉,裂開的肋骨,讓她無法將手舉高,她大口的喘著氣,幾次痛得淚水直流,她沒有伸手去擦,反正沒人看到。
在微弱的光線下,她拿清水把身上的血水擦掉,她知道,那些人以為她身上的血,是染上的,只是沾染到他身上的。
幾乎每個接觸到他的人,都沾到了血,那讓她不需多加解釋,當她把胸前的血水抹去,她能看見那兒的傷沒有完全癒合,就像她的右腳一樣,它之後或許會造成問題,但那不是她現在需要煩惱的事。
之後,她又花了一點力氣,才有辦法把衣服穿上。
那亞麻衣裙十分寬鬆,但至少很乾淨。
她回到他床邊,查看他的情況,他仍在呼吸,仍有心跳。
她已拿乾淨的布將他的傷口都包紮起來,蓋上了另一件沒有染血的毛毯,那讓他的情況看來不再那麼可怕。
緩緩的,她鑽進了他的毛毯裡,在他身邊側躺下,撫著他蒼白的臉,他被包紮起來的胸口,感覺他終於穩定下來的心跳。
微光中,她能看見他的胡碴冒了出來,雙唇乾澀又蒼白,高挺的鼻子被撞斷了,臉上還有許多擦傷,但還是比之前好上太多了。
「波恩……」情不自禁的,她將小手擱在他心上,在他耳畔悄聲告白:「我愛你……我不會離開你,請你也別丟下我……」
半晌後,當蘇裡亞再開門,只看見她像只小貓一樣,小心的蜷縮在那男人身旁。
她合著眼,雙唇和她的臉一樣蒼白,但她還活著,和那男人一樣。
蘇裡亞靜靜的看著,安靜的退了出去,悄無聲息的把門再次合上。
麥桿。
陳舊的麥稈,混著泥土、洋蔥、發臭的羊毛酕,還有木頭燃燒的味道。那是他很熟悉的味道,從小聞著的氣味。
有那麼一瞬間,他以為自己只有八歲,還在那棟他成長的屋子裡。
他應該要起床了,起來幫忙砍柴、幫忙生火,然後去下田,否則又會是一頓好打——
然後,他想起來那個男人已經將他趕了出去。
他試圖睜眼,身體卻像是被一張蛛網,牢牢裹住,讓他難以動彈,而疼痛更是充滿了他全身上下,胸前的劇痛尤其為最,教他渾身冒汗,痛得幾乎無法呼吸。
他張嘴想說話,卻也無法張開乾啞的嘴,他的嘴又乾又澀,活像被人用力塞滿了一把黃沙。
就在他痛苦難當的那一瞬,一縷芳香徐來。
驀地,一隻小手上了臉。
那隻手一次又一次,溫柔的替他拭去臉上與身上的汗水,彷彿所有的痛楚手的主人都能察覺,都能瞭解。
那隻手撫摸過的地方,疼痛都被抹去。
他的身體忽冷忽熱,但那隻手一直都在,神奇的帶走了那陣陣的劇痛。
沒事的……別擔心,我在這裡,不會有事的……
沙啞的女聲響起,悄聲告訴他。
你會好起來的……我會陪著你……
那像絲絨一般的聲音包裹住他的心,然後他想了起來,想起她。
凱。
他娶了她,那個有著黑髮綠眸的女人,那個伸出雙手擁抱他的女人,那個像森林妖精一樣夢幻的女人。
有那麼一瞬間,他害怕她會消失,不由得試圖伸手抓住她,可他的雙手軟弱無力,完全抬不起來。
然後,她抬高他的腦袋,小心的餵他喝水。
清涼的水,滋潤了他乾啞的唇舌和喉嚨,還有如遭火焚的五臟六腑,雖然有些困難,他仍貪婪的吞嚥著。
她耐心的餵他喝水,替他擦去嘴角溢出的清水。
在那乾啞終於被緩解之後,她握著他的手,親吻著他的唇,承諾著。
睡吧,我的愛,我不會離開你……
心頭,因為那溫柔的言語而緊縮著。
他幾乎以為自己在作夢,卻仍忍不住試著握緊她的小手。
痛楚被她的撫慰帶走,疲倦重新上湧,他感覺自己在黑暗中往下沉,一時間有些驚慌,可她的手仍在,和他的交握,另一手擱在他的心上。
他能感覺她在黑暗中陪著他,感覺一股暖流,從她手心而來,將他包圍。黑暗慢慢散開,取而代之的,是溫暖的金黃。
他能聽到鳥在啁啾,清風吹拂過麥田,傳來嘩嘩沙沙的聲音,遠方似乎有狗在叫,還有羊兒被狗追趕輕聲抗議。
天好藍,白雲拉成了絲,金黃的麥穗在風中搖曳著。
而她,握著他的手,和他一起躺在麥田中央。
這是夢,他想著。
我的愛……
她這麼說。
這是夢,他知道,但她在他手中,蜷縮在他身旁。
我的愛。
她說,而那字眼,讓心暖熱,慢慢的,他放鬆下來,讓自己和她一起躺在遼闊的天地之間,作夢。
第2章(1)
蒼白的小臉,近在眼前。
曾經粉嫩的唇,幾乎沒有一絲血色。
微弱的天光,從窗縫中透進,灑落。
在那一束束清透的光線中,有塵埃悄悄飛舞著。
他不在藍天白雲之下,這裡也不是麥田之中,而他確實身在一間以木頭、泥土和麥稈搭建的陰暗屋子之中,就和他小時候住的那棟一樣簡陋、狹小。唯一不一樣的,就是她。
女人側身偎靠著他,沉睡著,總是被她梳得萬分整齊的黑髮,從發網中溜了出來,凌亂的散落在她的臉與肩頭上。
她眼下青黑的陰影,透出她的疲倦。
可即便如此,她一隻手仍擱在他臂膀上,另一隻則和他交握著,被他握著。
有那麼小小的片刻,他只能看著她,著迷的看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