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千年
時光,像風一樣,不斷從她身旁滑過。
已經忘了,那是多久之前的事了。
很久了嗎?還是其實才剛過不久?
那些恨,如此深入骨髓,早已深深鐫刻在她的魂魄。
她不是不想忘,但在她每一次被追殺時,在她每一次被嘶咬啃食的時候,怨與恨、怒與忿,總是又上心頭,教一切如昨。
她是如此痛恨那些人、那些事,那些害她變得如此不人不妖的罪魁禍首。
她恨那個明知身上流著和她相同的血,卻依然出賣她的男人;恨那些她守護了一生,卻只懂得聽令行事,將她押送給那些妖魔的人們;她恨那個和她一起長大,情同姊妹,卻為了愛情、為了男人,背叛了她的女人。
她不相信愛情。
她不信。
嗯,我知道。
男人說,輕輕的笑著,眼裡有著讓她生氣的憐惜與寵溺。
只是過日子罷了。
他說著,握住了她的手。
沒有更多。
他這麼說著。
就是那些字眼,那些雲淡風輕的笑容,還有他溫暖的手,將她捕捉,關於他的一切,像一條條的絲線纏繞著她的手腳,讓她變成了他手中的懸絲玩偶,被他輕意擺弄。
即便他已不再,她卻依然無法擺脫。
所以,才救了那個小女孩。
那一個,和雲夢有著相同能力的女孩,凱。
凱的能力甚至遠遠超過雲夢,每當她看著凱,總會看到雲夢,看到那個單純可愛、溫柔善良,卻被她害死的雲夢。
曾經被仇恨掩蓋的罪惡感,悄悄的、悄悄的浮現心頭。
雲夢是無辜的。
她知道。
雲夢什麼都不知道。
她曉得。
然後,那些無辜的人,一個跟著一個,湧現。
巴狼……阿絲藍……刀荼蘼……鐵子正……紫荊……
甚至就連夜影,也在其中。
不知有多少次,她發現那和她一般存活了上千年的妖魔之王像小鬼一樣在暗夜中遊蕩,即便在威尼斯也遇過幾次;他不知自己在做什麼,他什麼也忘了,卻仍無意識的在深夜中尋找那個他曾經擁有又失去的女人。
每回遇見夜影,她總是遠遠的看著,不敢靠近。
起初是因為畏懼,然後才領悟,她不想看見他,不想靠近他,除了害怕他想起一切,也因為他和凱一樣,總提醒著她,那些受到牽連的無辜之人。
那些因此受苦受罪的人。
所以,凱說要走時,她眼也不眨的答應了。
但那些人的臉,那些人的痛,卻沒有消失,仍在心頭。
明明,她連他的臉都快記不起來了,卻清楚記得那些人的臉。
還有他說過的話,做過的事,和那些和他一起相處的每一天、每一夜,每一個微小的片段。
她早該在有機會時,就一刀殺了他的。
如果早這麼做,她就不會如此痛苦,不會感覺到那些該死的罪惡感,不會察覺到時間的流逝。
她早該殺了他的……
如果她一開始就殺了他,就不會成為他的傀儡,在他離開她之後,依然被他緊緊握在手中。
早該殺了……
澪想著,卻只是閉上了眼,緊緊握著胸前的銅牌。
第1章(1)
洋蔥。
一顆顆剛收成的洋蔥,又小又醜。
凱拿著刀子,一刀切下去,刺鼻的味道立時衝鼻上眼。
廚房裡,人聲鼎沸,女人們來來去去,切菜、洗菜,生起爐火,她繼續將手邊的小洋蔥切塊,它們小雖小,卻個個辛辣,讓她切沒幾顆,就已滿眼是淚,她將那些切好的洋蔥全丟進湯鍋裡,然後將包心菜也切塊扔進去。
「夫人,你先到外頭透透氣吧。」安娜看她頻頻流淚,接手攪拌著那鍋蔬菜湯。
凱沒有拒絕,走出熱氣蒸騰的廚房,抹去臉上的熱淚,她吸著屋外的新鮮空氣,淚水一時之間卻依然止不住。
天黑了,夜幕低垂。
星星爬上了黑夜,人們點亮了火把和蠟燭。
男人與女人們陸續回來了,廚房裡升起了炊煙,浴場外開始有人排隊等著洗澡,人們在一天的盡頭,閒聊說笑著。
蘇菲亞從穀倉那兒抱著一袋新的燕麥走出來,賽巴斯汀走上前,替她扛起了那袋燕麥,蘇菲亞遲疑了一下,沒有拒絕。
凱看著那男人和蘇菲亞一起走來,忙匆匆再拭淚,但仍是沒有來得及。
看見她臉上的淚,蘇菲亞擔心的問。
「夫人,你還好嗎?」
凱強迫自己擠出笑容,道:「只是洋蔥。」
她說著,走到一旁,讓那女孩和扛著燕麥的隊長進廚房,卻因此看見主城樓上的那扇高窗。
高窗裡一片陰暗,他不在,她還沒上樓,僕人們也忙得沒空上去點燈。
她不讓自己多想,卻無法抹去他下午轉身離開她時的模樣。
他臉上沒有表情,但她能看見他眼裡的痛。
她讓他失望了,她知道。
那股揪心的痛,再次攫抓住了她,她不想這樣對他,可事情從來就不曾在她的控制之下。
仰望著那黑沉沉的主城樓,她深吸口氣,卻壓不下胸中的痛,而那只讓眼中的淚水,再次盈滿。
廚房門再次被打開,賽巴斯汀走了出來。
她站在陰影裡,以為他會直接走開,但那男人往前走了兩步,卻又停了下來,他咕噥了一聲,然後轉身看著她,開口道。
「南邊那座村子有狼群出沒,他擔心那不是狼。」
她一怔,抬眼瞧著他。
「我們有很糟糕的鄰居。」那精瘦的男人,沉著臉,道:「你應該聽說過了,他們吃人。」
凱瞪著他,淚盈在眼。
「如果你要走,」賽巴斯汀低頭看著她,說:「現在沒有人會攔你。」
「你……什麼意思?」
「你以為他為何要親自去查看那座村子?那本來是邁克爾的工作。」
凱震懾的看著他,不敢相信這男人所暗示的事。
他是說……波恩離開……是為了……讓她走?
她瞪大了淚眼,臉色蒼白的看著他,顫聲道:「他……他不可能……我……我是他的妻子……」
「你是嗎?」他瞪著她,說:「自從那個女人來了之後,你整天像個遊魂一樣,就連我的人都在問我,你是不是會和那女人回威尼斯,你以為他會怎麼想?」
心頭驀然一痛,淚水忽又奪眶,她將雙手緊握在身前,聽到他說。
「他告訴邁克爾,如果你要走,別攔你。」
凱看著眼前的男人,一時間,只覺得有些耳鳴,莫名暈眩。
妻子是男人的財產,她嫁給了他,她從頭到腳都是他的。
他要讓她走?為什麼?
「因為他是個笨蛋。」
那位隊長粗啞的評論,讓她發現自己把話問了出來。
「你要走就快走。」賽巴斯汀眼角微抽,滿心不爽的說:「乾脆一點,給他一個痛快。」
說著,他轉身大步走開。
她怔怔站在風中,胸中的心,好似被一隻大手,緊緊掌握。
風好冷,她嘴唇冷到發麻,心卻痛得像被火燒。
你以為他會怎麼想?
過去幾天,她只注意到自己被迫面對的問題,沒有注意他的感受。
她以為他不知道、不曉得、不清楚她的打算。
可他知道,也曉得,顯然比任何人都還要清楚,但這幾天,他一句也沒有提過,他只是接受了阿澪,他讓阿澪住到鷹塔,他告訴她,她的客人就是他的。
心,一陣痛過一陣。
恍惚中,她可以看見他深黑的眼,感覺到他在黑夜中擁抱著她,在餐桌下握緊她的手。
如今回想起來,過去這些天,無論日與夜,每當她朝他看去,總能看見他在看她。
每一天、每一夜,他注視著她。
她不以為意,總以為是自己多心,可如今,她才發現這些天他雖然看著她,隔著老遠也看著她,卻從來不主動朝她走來。
他被拒絕太多次了。
他的生父、他的養父、他的母親,甚至那些被迫收容他的修士。
這一輩子,所有他在乎的人都不在乎他;就連西蒙,也選擇逃避罰責,坐視母親讓他代替自己被懲罰。
沒有人在乎他。
他知道她會走,一直知道。
冷熱在身上交錯,她可以清楚看見他眼底的痛苦與失望,但他依然和她說……
有事等我回來再說。
他要她等他。
即便一再被那樣錯待,他依然對她懷抱期望。
她不知道,這幾天他是怎麼過的,她還以為她曉得,以為只有她的掙扎才是掙扎。他知道她會走,他知道她會離開他、拋棄他,就像他的父親,就像他的母親,就像那些他所在乎的人一樣。
等我回來再說。
凱伸手遮住了發麻冷痛的嘴,閉上了眼,熱淚滾滾而下,在她蒼白的臉上交錯,可那男人的臉清楚在眼前。
他的臉龐無比冷硬,沒有任何表情,就像他在揍那個孩子時那般。
他希望她留下,但如果她要走,他不會攔她。
他會給她自由,就像他把自由還給了那些農奴一樣。
就在這一刻,就在這一瞬間,她清楚知道,她不會離開他。
她做不到。
凱張開淚濕的眼,看見後方鷹塔的高窗裡,澪站在窗邊,高高在上的冷冷看著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