兆臣笑而不答。
「那是什麼?是誰給你的畫?是臨摹真人,抑或是想像出來的仙子?」德嫻一迭聲問。
「妳說呢?」兆臣訕訕地答,不打算給答案。
德嫻卻笑了。「我知道那幅畫打哪兒來的,」她忽然說:「你也別再跟我賣關子了。」
兆臣挑起了眉。
「那是額娘交給你的,當時額娘還交代要你得仔細地看,對吧?」她說。
「我記得,當時妳明明不在廳上。」
德嫻微笑。「自然有丫頭能告訴我。」
「好,」兆臣點頭。「那妳就更不必問了。」
德嫻一愣。他阿哥的反應總是如此敏捷,教她措手不及。「阿哥,其實你心底肯定明白,額娘將這幅畫交給你,是為了什麼。」
兆臣抿嘴,笑卻不答。
「這位畫中美人是少福晉的人選,我將來的嫂嫂,對嗎?」德嫻問。
他還是笑,沒有答案。
「你不說話,是早就知道了,抑或是默認?」
「這兩者有不同嗎?」他頭也不抬,冷淡地問。
「你不肯說話,那就沒有不同了。」她嘟起嘴,笑著說。
兆臣抬起頭,狀似雲淡風輕地問起他胞妹:「打從一進房來,妳就跟我東扯西拉的,有話想說?」
不愧是她的兄長!
德嫻心中暗歎一聲,一個能猜透人心思的男人,實在令人又愛又怕。在這個家裡,她慶幸自己是女人,不必與他競爭,不必承受壓力。
「是,我有話想說。」她放棄,不再拐彎抹角,決定實話實說。
「那就說吧。」放下畫卷,他自桌上抽出一迭卷宗閱讀起來,一心當作二用。
德嫻先輕歎一聲,然後才開口:「額娘的用心是好,但是阿哥,在您自己的心底,難道沒有主意嗎?」
「把話說明白一點。」他囑咐。
「好,那麼我就把話說得再明白一點。」德嫻整起臉色,問她的兄長:「實話說,阿哥難道從來沒有留意過,在您身邊的留真郡主嗎?留真她豈不是很漂亮、也很迷人的嗎?在阿哥心底,當真從來沒有考慮過她?」
兆臣停下翻閱卷宗的動作,過了一會兒才抬頭,直視他的胞妹。「妳想說什麼?」
吸了口氣,德嫻嚴肅地說:「我想說的是,留真對阿哥一片情深意真,阿哥你心底也應該清楚的,如果阿哥這時候不想到她,那麼她豈不是太可憐了嗎?再說,留真的阿瑪安貝子,久居東北蔘場,是皇上授命予阿瑪的左右手,留真自小跟隨她阿瑪,在蔘場長大,對於蔘場事務再嫻熟不過,考慮這兩項因素,就算留真不是最佳人選,也該是人選之一,可我實在想不明白,為何額娘卻一點都不考慮她?」
「這話,妳對額娘提過?」
德嫻搖頭。「沒有,自古婚姻大事乃憑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何況我只是個做妹妹的,豈能置喙?」
「這不就成了。」
「可是——」
兆臣揮手制止她。「妳的意思我明白,不過,妳誤解了額娘的用意。」
「誤解?」
「額娘不考慮留真,不是因為留真本身,而是因為我的緣故。」
德嫻不懂。
「妳提到留真,是因為妳的善良,不忍心見留真未審就先被判決,是嗎?」
「我認為,該給她公平競爭的機會。」
兆臣低笑。
德嫻不懂自己的話有何好笑?「你笑什麼?還有,剛才你提到是因為你的緣故,那又是什麼意思?」
「我笑妳善良可愛。至於我,額娘恐怕比我自己,還要更瞭解我自己。」
德嫻皺起眉頭,若有所思。「我不明白。」她說。
兆臣撇嘴低笑。「婚姻與經濟不同,更不可與公務相提並論,倘若要娶,我就要娶個美人,娶一個我心愛的女人。」
聽到這裡,德嫻有些懂了。「所以,額娘瞭解你的心意,原來她真的明白,你要什麼樣的女子?」
「終於開竅了!」他笑。
「可是,」德嫻還是不死心。「阿哥既想要美人,難道留真便不美嗎?阿哥為何不喜歡她?」
「誰說我不喜歡她?」他道。
德嫻又不明白了。
「我喜歡留真,只是還欠一點情愫。」他笑。
「情愫?」德嫻眨眨眼,困窘地笑出來。「我以為——我一直以為,阿哥不是風花雪月的男人。可現在,做妹妹的我實在不清楚,阿哥心底想的究竟是什麼?」縱使她蕙質蘭心,也不能猜透。
兆臣咧開嘴,斂下眼,過了半晌只拋下這兩句話:「妳不是男人,永遠不會清楚。」
「情愫」是什麼?
馥容猜想,那應該就是一種感覺吧!
「作畫的時候必須投入情感,對於被畫的對象要有感覺,這樣才能畫出一幅真正的佳作。」
「那麼,這是什麼樣的情感?是兄妹之愛、父女親情,還是男女之情?」問話的男子漢音發得不太標準,然雖略帶口音,但因為相貌英俊、笑容可掬,所以很討人喜歡。
馥容微笑。「什麼樣的感情都可以。總之必須是一種令自己動容的感覺,我把這種感覺,稱做是一種『情愫』。」
「馥容·佟佳,妳習畫多久了?」他忽然問。
「跟老師您習畫,斷斷續續的,也有五年光陰了。」
金漢久笑了。「所以,咱們相識竟然已經過了五載?」
「是。」馥容也笑。
她的笑容既沉靜也動人,平時素妝的她,像一朵恬淡高雅的靜蓮,然而當她心情好時笑語嫣然,那巧笑倩兮的模樣,又似一朵芬芳嬌媚的素馨。宜喜宜嗔,就是如此多樣的風情,再加上對答如流的口才、靈活聰敏的慧心,讓金漢久感覺到,自己越來越被馥容所吸引。
「五年過去,妳長大,不再是個小女孩了。」金漢久對她道,語調中微微透露一股難以壓抑的溫柔。
「老師卻還是老師,依然如此瀟灑,歲月在您臉上只見歷練,不見風霜。」她妙答。
聽見這話,金漢久陷入沉思,似乎在思考什麼解不開的謎題。過不久他轉身自畫室的密房內,取出一幅畫卷,交給馥容。
「這是——」
「打開來看看。」他說。
馥容依言攤開畫卷。
畫布上,是一幅她的肖像畫。
「這個——」
「上個月完成的。」似乎不想造成她的壓力,金漢久故意把口氣放淡說:「上個月我至郊外寫生時,本想畫一些花鳥圖,但不知為何當時腦中總是想到妳,妳的一顰一笑、一舉手一投足,都令我不能忘懷,那時在我心中充滿了對妳的感覺,已經不能領受週遭景色的美妙,因此,當時只能專心全意,將臆想中的妳繪入畫布。」
馥容看著他,久久,不能作聲。
「這便是我心目中的妳,馥容。」他再對她說。
垂下眼,馥容凝思半晌,再抬頭對他微笑。「過往老師已經送過馥容數幅肖像圖,不應該再為馥容費神——」
「『老師』這二字太沉重。妳我年紀相差其實不遠,往後我們應該互稱姓名,交為腹心之友。」他看著她說,眼神專注深情。
凝望他認真的眼神,馥容心底暗暗歎了一口氣。
藉物寓情,她豈會不知?
「天色已晚,我該回府了。」她只能這麼對金漢久說。
他知道自己表達的方式雖然含蓄,但內容還是太過於唐突。馥容是如此聰慧的女子,豈會不明白他的心意,但是只要她能夠明白,那麼他的目的也就達成了——因為他實在不願意,再繼續做她的「老師」了。
金漢久要送她離開畫室,被馥容委婉地拒絕了。「不勞再送,到門前就好。」
他沒有堅持。今日這樣就夠了,他不能做得太過,否則必定會嚇著她。
回到翰林府,馥容將金漢久給她的畫卷,交與侍女稟貞。「把畫收好。」她囑咐。
「這是格格今日畫的畫兒嗎?」
「不是。」馥容冷淡地回答。
稟貞雖然不明白,但見主子臉上沒有笑容,她也不好再問。
侍女收畫時,馥容解下身上的披風,然後坐在房內,開始沉思。
她一手支額,微蹙著眉,顯然有些困擾。
她沒有料到,今日,金漢久竟然對她說出這番話了。
事實上,馥容並非不明白金漢久的心意,但這僅是相處日久暗生的情愫,即便他對她日久已生情,但她以為他明白,她是滿人,而他是朝鮮人,二人分屬異族,通婚可能性極低,他應當要恪守禮教、待之以禮。
但是今日,他卻按捺不住情懷,竟然對她傾訴了!
馥容明白,畫室,往後她是再也不能去了。
「所謂『情愫』,兩心相許,朝朝暮暮……」她喃喃道。
「奇怪!」稟貞忽然插嘴,語調顯得有些驚恐。「怎麼會這樣呢?!」
被稟貞這一打斷,馥容回過神來,回頭看她。
但見稟貞神色疑惑,不住翻動著箱櫃裡的畫軸,顯得有些驚慌。
「每一回把畫卷放進箱子裡的時候,我都會數一遍數兒,回回都數得不錯,可這回怎麼會……」稟貞喃喃自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