目光挪回,慢慢下移,當她看著自己下半身的及膝裙擺時,心裡仍是一驚。這麼巧?溪下那個身影的衣裙和她一樣?不大相信地再看向溪面下,卻在視線觸及那身影手腕上若隱若現的五色繩時,頸背一涼,腳底生寒。
留意她面上神色變化的福德,白胡下的嘴唇緩緩掀動:「巫香蘭,你原住在兩個村裡外的地方,本不在我管轄區域內;不過你死在我的地盤,你死亡之後的事自然便與我有關。昨日你情緒不佳,一個人買了幾瓶酒喝了起來,你一面哭一面喝,一路走到這裡來。你就坐在那顆大石上,把身上的手機和錢包放在一旁,對著溪裡的魚哭訴,後來你說你要請那只魚喝酒,把酒倒光光,你彎下身想撈那只魚,要它還你酒喝,一個沒注意,摔進溪裡,就這樣死了。」福德順了順長胡,搖頭歎道:「人家李太白是醉中捉月,你是醉中撈魚,也算是奇女子。」
「你、你胡說什麼啊你……」一開口,聲竟哽著,巫香蘭手一抹,才發覺自個兒面上是濕淚漣漣。她記得自己喝了酒,可沒印象她對魚哭訴,更別說要請魚喝酒了,她怎麼可能醉到做出那麼荒謬的舉止?
「你心裡明白我不是胡說,我要是胡說,你何必流淚?」
「那是因為……因為……」她眼珠子慌轉了轉,找了個相當爛的借口:「因為風太大,沙子跑到眼睛去了啦!」
「天氣正好,無雨無風,這不是睜眼說瞎話?你難道沒發覺自己渾身發熱,好像隨時都會融化一樣?這是魂體剛離開肉身後,接觸到陽光的正常反應;待你習慣了,這情況就會減少,往後在陽光下自由走動也是沒問題。我話都說成這樣了,你要再不信,那就讓你親眼見見吧,你總該信你自己的眼睛。」語末,福德神移動枴杖,朝著溪面比劃兩下,就見溪面下那身影開始往他們這方的溪畔移動;待靠近他們時,他手指劃了個圈,溪面下那身影繞轉半圈,面孔瞬間朝上,整個身體還浮上水面,臉蛋與身體的特徵頓時無比清晰。
即使因為泡了水,面孔顯得浮腫,四肢亦是相同情況,可畢竟是自己的臉,巫香蘭又怎會認不出自己?衣裙相同花色還能說是撞衫,但鎖骨上的那顆小紅痣明明和自己身上的一樣,她還能說這軀體不是自己,只是不小心撞衫又撞痣?
可這一切……荒謬得不像是真的:「你真的是土地公?」巫香蘭問。
「如假包換。」福德神點頭,握著一把鬍子,笑咪咪的。
「那為什麼你說話不像土地公?」
他微皺白眉,思考著。「那你認為土地公說話,都是怎麼樣的?」
「依你的說法,你是古代人,怎麼說話這麼現代?」
「哦。」他恍悟,用枴杖點點地面。「上面的生活在進步,我們下面的生活當然也會跟著進步;因為上面的人死了都得到下面去,自然會把上面流行的東西或是習慣都帶下去呀。我在下面聽多了大家說的話,當然就被影響啦。再有,那些到廟裡來跟我求平安、求發財的信眾們,每個人說出來的話都是現代用語,我聽多了也會了嘛,所以這有什麼好奇怪的?我還會哼上一段那個什麼倫的『哼哼哈嘻』哩!」他那座小廟的廟公常將電視機開得很大聲,他坐在廟裡,睡個午覺都能聽見隔壁廟公看的電視機傳來最流行的歌要知道人都會進步了,人死後成了鬼,自然把人世的習慣帶到下面去呀。
這樣的說法不是沒有道理。巫香蘭看著自己腫脹的屍身,仍帶著什麼冀望似地問:「我……真的死啦?」
福德笑了聲。「你連自己眼睛也信不過?」
聞言,震愕、悲傷、難以置信等種種情緒,一時之間全都湧上,她淚流滿面。
她什麼事都還沒交代,她的夢想也都還沒能實現,就這樣死了,這樣的人生似乎有些不值得,還有些遺憾和不甘願;另一方面也覺得好笑,怎麼想得到自己居然是請魚喝酒才摔下溪裡死掉,有沒有比她更好笑的死法?
她果然在下一秒笑出聲來,哈哈笑個不停,眼淚卻也嘩啦啦直流。她還沒想過死亡的問題,她根本沒有心理準備死亡的那一天,怎麼就……就這樣死了?
「唉……這個……我說巫香蘭啊……」一旁福德見她哭得上氣不接下氣,只得出聲安慰:「其實死亡也沒什麼嘛,哪個人沒死過呢,我也死過啊,就是時間早晚而已。你現在不死,將來也是要死,你就別——喂?」他細眸一瞠,瞪著攤倒在石上的她。昏倒了?
她並非他轄區內居民,可死在他地盤上,他自然有責任。他的善惡錄裡未有她的資料,他只好尋求縣城隍座前文判官的協助,借了生死冊看她生前,這才明白她墜溪原因。當他一併為自己間接害她被誤勾魂而向城隍老爺請罪時,豈料這事卻驚動一殿閻君;閻君找了他談話,也才知道她被勾錯魂或許是注定。
他當然不能告訴巫香蘭她是被勾錯的,只能說她是自己不小心失足,但一切似乎又像是注定的……唉呀,天機不可洩漏,這是千古不變的道理呀。
他又看了她一眼,把玩著白胡。
昏了也好。醒來後,她自有另一番新生活等著她。
***
夏日午後,微風送爽,前面那彎彎小溪水聲泠泠,流動的水面波光瀲灩的,光瞧,便覺得身心舒暢。男子微扯韁繩,輕吁了聲,座下馬兒立即緩了速度,四足稍頓後,隨後停在溪畔,他俐落地躍下馬背。
輕撫馬兒脖頸,就見那神駿的馬兒立即領會主人心思,四足一提,奔至不遠處,啃食起翠綠青草。
他自寬袖中取出一條帕巾,彎身沾了沾溪水,稍擰乾後,擦拭著臉龐。
男子五官生得極好,俊秀如書生,眉梢眼角卻帶些冷厲神秘;他身形頎長,寬肩窄腰,一襲白色長衫襯得他是玉樹臨風,腳上那雙烏皮靴和腰間的酒壺偏又添他幾分英武神氣。他長髮烏黑,似是很隨意地在腦後一束,幾縷垂散兩側的髮絲,因著他方才拿怕巾沾水的舉動而短暫落入溪裡,髮梢此刻正滴滴答答的,教他胸側衣料微微濕著,那姿態幾分瀟灑幾分性格。
淨過臉頰,男子雙手探入溪下,輕輕搓洗手指,一陣涼風起,有什麼淡淡的氣味隨著風勢而來,他不經意嗅進一口,眉眼卻一斂,起身之際,身形一移,不過眨眼間,男子已出現在約莫十公尺外的樹下,瞪著那似是昏迷的女子。
鼻尖輕輕一嗅,氣味極淡,帶了點冷香,隱約熟悉。她不似他伏魔冊上那些臭氣熏天的惡鬼味道,他微感疑惑,掌心一翻,藍色書皮的冊子浮現,長指挑開書皮,頁面上卻毫無顯示。他低眸瞧了瞧,這女子分明不是人,不該出現在這,可伏魔冊上亦是一片空白,她也不是逃亡的惡鬼。
人死之後,亡魂若不隨轄區土地前往城隍殿接受審判,那麼城隍兩大鬼差定來緝拿;若死魂存心躲藏,便列上伏魔冊,由他追捕斬除。這女子未被引去城隍殿,也未列入伏魔冊,是怎麼回事?
再看看另一端草地上那悠然啃食青草的馬兒,他困惑又起。這烏錐馬是當年五殿閻君森羅王所賜,通體漆黑,雪白的四足襯得那黝黑毛色既光且亮;烏錐馬速度如風之外,嗅覺極靈敏,倘若有不該留在陽世的遊魂野鬼出現,它能立即嗅出那氣味,發出嘶鳴提醒他,可它現下卻沒有一絲它該有的反應……
甚怪。可不論是何緣由,她都不該留在人世;雖說她不在伏魔冊上,但難保不是新魂,因此閻君還不及通知他。思及此,他解下腰間酒壺,卻有一聲音響起:
「鍾將軍,此女收不得。」尾音方落,老人家出現在白衫男子面前。
被喚作鍾將軍的白衫男子看了看他,道:「還有我收不得的野鬼孤魂?」
唉,這鍾將軍不僅僅是面冷、眼神冷,連聲也冷。是不是非要這麼冷情,才能成為伏魔將軍,好讓那些惡鬼人間死不夠,陰間再冷死一回?
他接下福德這陰司神職之前,伏魔大將軍的名號早已耳聞多時;死後為陰曹辦事,幾度接觸過這位伏魔大將軍,卻和他生前聽來的不大一樣;或者是因為生前所聞是一代的伏魔將軍,而他識得的,也就是眼前這位,因是二代,才與聽來的有所不同?
人間傳說抓鬼天師鍾馗面貌醜陋,又傳說鍾將軍嗜吃妖魔鬼怪,其實他們都不知道現職這位鍾將軍原是美男子,長相俊秀,氣質儒雅,可收伏惡鬼時,那揮劍的氣勢和姿態又如俠士。套句現代年輕人用語,超屌的!只不過這位伏魔大將軍的性子有些不好親近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