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什麼念頭轉過,她起身,從窗口一躍而下,落在他身後,兩手繞過他眉頭,爬上他面龐,手心隨即覆上他眼皮。「嘩啊!給你猜猜我是誰。」她壓低嗓子,發出粗嘎聲音。
鍾靖身形微微一震,卻未作反應,掩在女子手心下的長眸半闔,眼眸深處流爍著什麼情緒,只是身後的她瞧不見那雙正被她蒙住的眼。
「阿靖,猜猜我是誰?」
身後女子輕嗓低問,含著趣意的,那覆在他眼簾上的手心滑嫩,耳畔是溫柔笑語。涼風拂面,女子馨香縈迴,鍾靖眉眼俱柔,寬大手掌情不自禁便覆上那貼在眼簾上的軟手,輕輕拉開後,他扯唇輕笑。
「月華。」猛一回身,低垂的視線裡映入的是那被勾錯魂的現代女子時,鍾靖五官霎時一變。不是月華……
「你怎麼了?」巫香蘭看著他臉部表情從溫柔變成森冷,納悶不已。似乎第一次見他露出方纔那樣的神色,五官那樣溫柔,眼神那樣疼惜,但為什麼馬上又變了臉?
他心思一凜,望著她的眼神有幾分探究,他道:「你在這做什麼?」
「跟伯公學引魂啊。」她指指一旁樓上,問:「我們在上面吃東西,師父也上來坐坐吧,我請客!」她得意地拍胸,壓根忘了身上的紙錢還是面前這位大將軍給的呢。
那笑得眉眼彎彎、白牙微露的模樣,和月華不一樣。月華再開心,始終維持大家閨秀的氣質,儀態娉婷、笑不露齒,含蓄而靦腆……適才為何將這女子當成了月華?他眉眼一沉,看了她一眼後,邁入飯館。
「咦!鍾將軍來逛大街?」福德神看著入座的男子。
飯館夥計迅速添上一副新碗筷、注了熱茶。鍾靖喝口茶,道:「上面一直找不到邱國彰,我下來找找,就怕他混了進來。」
福德神擱下酒杯,擰著灰白長眉。「說也奇怪,這邱國彰啥來歷呀?咱這麼多個找他一個,居然找不到。我翻了他的善惡記錄,生前也是個孝子,怎麼就犯下殺妻棄屍罪啦?他若肯出來解釋,城隍老爺那邊也還能重新審理,送到閻君那裡時,或許還有個商量空間……唉,待找到他那時,老朽非要將他瞧個仔細,看他長啥模樣,三頭六臂嗎?」善惡簿記載著言行舉止,卻無每個人所存的心思。
「或許生前曾經經過高人指點,才懂得如何躲開陰間官役的追捕。」鍾靖垂著眼,長指劃過杯緣,卻有一盤點心推到自己眼皮下。
「師父,你光喝茶不吃點東西嗎?這四喜餃我第一次吃到呢,好好吃。你應該吃過吧?四喜四喜,聽了就很喜氣的,也許吃了這餃子,就能為你帶來喜氣,順利抓到邱國彰啦。」
「阿靖,我做了四喜餃,吃餃子求團圓、圖如意,這四喜餃聽來就是喜氣。今天我包了甜餡,紅棗讓你早早高中,桂圓是福祿圓滿,這蓮藕讓你官路通暢,至於百合……」
「百合如何?」
「百合嘛……」她微低秀美容顏,頰畔生紅。「人說百年好合,吃百合願我倆夫妻情長不變……」
好個早早高中,好個福祿圓滿。好個官路通暢,好個百年好合……鍾靖瞪著那盤餃子,一語不發。
巫香蘭愣愣看著他。「呃……師父不喜歡吃餃子嗎?」
不明白這鍾將軍為何突然變了臉色,但福德眼色與反應到底是較好的,他道:「將軍,您說這邱國彰有人指點,這有可能嗎?若陽世間有人可以……」
陽間警察為了追緝罪犯,必要時候會成立所謂的專案,可她沒想到陰間為了追那位邱國彰,也差不多快可以成立一個專案了吧?就叫「邱國彰」專案好了。
巫香蘭坐在位子上盯著鍾靖好幾十秒後,揣測不出他心思,便懶得費心去猜。坐在位子上百無聊賴地聽著他們的對話,兩人談的內容無非還是邱國彰。一個死魂究竟有何本領,可以逃過鬼差、也避過伏魔將軍的追緝?她也根想知道。
她目前能力不足,追捕死魂的事還淪不到她插手,所以坐在這裡插不上話,當真有些無聊。她又下樓點了糕點,順道端了上來,一個人坐在位子上吃食著。
「我說香蘭,你是餓很久了?」討論好半晌後,福德望向對座女子,瞧她糕點一塊接著一塊塞進嘴裡,不由得瞠眸。
「沒有。」巫香蘭拈了塊栗子糕,語聲模糊地說:「很好吃啊。想不到一家外表看起來不怎樣的小飯館,竟有這麼美味的甜點。」她笑彎了眼。
「啊,老是我在吃,很奇怪的,一起享用吧。」她把芝麻卷推到對座。「多吃芝麻,頭髮會變黑。」
說話間,手臂移動的畫面映入一旁男子眼底,他瞧見她衣袖髒了。才想出聲提醒,又聽她開口——
「既然師父不喜歡餃子,那吃這個桂圓糕好了。我們那裡現在這種桂圓糕當紅呢,桂圓代表福祿,也代表圓滿,吃了之後師父就會很有福氣,什麼鬼都逃不過你眼皮下啦。」她把盛著兩個小桂圓糕的碟子移到他面前。
「桂圓是福祿圓滿……」
鍾靖唇角一抿,倏然側目怒視她,同時一掌已握住她細白頸項,他指節微微施力,斥道:「你究竟是誰?接近我目的何在?」
突然被掐住脖子,巫香蘭嚇呆了,她兩手下意識去扳他手指,眼眸瞠得大大的。「師、師父……」明知現在的自己不需要氧氣,可這樣被掐住,那種吸不到空氣的惑覺還是令她感到恐慌。
「將軍,您這是幹什麼啊?這個、這個香蘭沒有惡鄗阿!」福德見此情景,心下一駭,顧不得鍾靖是什麼伏魔將軍了,枴杖一提,勾住鍾靖掐住她脖頸的手臂。「鍾將軍,香蘭可不是你伏魔冊上那些惡鬼!」
見她眼眶泛紅,兩腮亦是脹紅,鍾靖心尖一顫,卻不知該有何反應,直到感覺握住她纖頸的手背上有什麼滴在上頭,他眸輕垂,恰見又一顆淚珠自她下巴滴落,與他手背上那滴淚珠結合,自他手背滑下。
阿靖……我是月華……
我……我想起你了……
燙手般的,他驚痛地收手。
咳咳!搞什麼啊,她只是好意,為什麼掐她脖子?翻臉比翻書還快,真是莫名其妙!虧她還崇拜他!虧她喊他師父!虧她聽伯公說了他的故事還心折於他的感性!虧她好像有一咪咪喜歡他……喜、喜歡?她愣了一下,怔怔然瞪著他。
喜歡他嗎?她……喜歡他?可他現在這模樣……她懊惱地別開眼,搗著脖子咳了好幾聲。真難受……
所以說,她拿自己熱臉貼人家冷屁股做什麼?人家一直不願意她喊他師父,是她厚臉皮硬要賴上人家的——人家都說她是賴皮鬼了,她這刻能怪誰?
巫香蘭咳了好幾聲後,感覺臉上有什麼涼涼液體,手一觸臉,居然是眼淚。她笑了聲,手背用力去抹淚花,然後在褲子上胡亂抹了兩下後,突然起身,兩手將桌面上的糕點塞入口袋,離去前還一手各抓了個蓮蓉卷和百果賀糕,轉身跑掉了。她不想和自己過不去,這麼多想吃的甜點擺在面前,不吃白不吃。
見她劫了糕點就跑,福德乾笑幾聲。「唉……就是……還是雲英未嫁的姑娘嘛,都會有一點小孩子脾性,呵、呵呵!鍾將軍別同她計較。」
鍾靖垂著眼,斂住心頭翻騰的情緒後,問道:「她是何來歷?」
「她?」福德愣了下,笑咪咪地說:「就只是不小心被勾錯的死魂啊!」
「僅只是這樣?」抬眸,鍾靖的目光深不可測。
「當然。」福德瞇著眼笑。「將軍這話……莫不是希望她還有什麼背景?」
鍾靖微抬下顎,道:「你在試探我?」
福德擺擺手。「不不,老朽只是好奇將軍適才發那麼大的脾氣是為哪樁?香蘭也只是好意要您吃點東西,這有何不對?」
是,她有何不對?鍾靖一愣,半晌答不出話來,想起她流淚模樣,胸臆脹著鈍痛。為何她會令他想起月華?
「唉,我雖與鍾將軍不甚熟悉,也是因為這次這個邱國彰是我轄境內的,這段時候才頻頻與將軍接觸,您給我的感覺淡漠歸淡漠,倒也不是不分青紅皂白的呀。」福德起身,拄著枴杖。
「將軍,您再歇會兒,我去瞧瞧。她在這一個朋友也沒有,環境也還不怎麼熟,也不曉得會不會胡思亂想,這萬一亂闖闖進了地府被當成逃亡的惡鬼被鬼役逮了去,難免先遭一陣盤問。她那姑娘性子直,快言快語要是得罪了鬼役,難保不會討打。姑娘家天生皮細肉嫩,也不知捱不捱得了打……」
福德瞇眼瞧著大將軍那愈發陰沉的臉色,白胡下的嘴巴笑得快咧到腦後了,咳了聲,再道:「這個香蘭啊,不只是性子直,還是個傻姑娘,誰對她好,她便對那人掏心挖肺的。就像狗啊,你給它骨頭,它對你忠心一輩子。像她這種姑娘,要是遇上存心捉弄她的惡鬼,搞不好真的把心挖給人家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