迷樂在看見那把鳥銃時,驀然想起常桂也曾經用這種武器殺死麋鹿,眉心不自主地輕輕蹙起。
「這是皇上的賞賜,怎麼,迷樂不中意嗎?」寶親王是何其敏銳精細的人,他看著迷樂,那雙深不見底的瞳仁透出一道銳利的光。
「弘歷乖侄兒,迷樂二十年來被養在深山林野,不解世事,也不懂規矩禮數,你可要多多包涵,別怪罪於他呀!」九公主連忙賠笑。
「姑姑別擔心,侄兒不會的。」寶親王帶著深邃的笑容說道。
九公主雖然許久未與皇親來往,但也聽說過寶親王是皇上最鍾愛的兒子,此時一見,感覺他有著超出實際年齡的精明幹練,又有著極深的城府,與年紀和他相同的迷樂相比,迷樂卻像十七、八歲的無邪少年。不知為何,迷樂回到這個渾濁的世界來,讓她隱隱感到有絲不安。
宴席上,寶親王與迷樂同桌共餐,寶親王對迷樂失蹤這二十年究竟過著什麼樣的生活極感興趣,和他邊吃邊談,見迷樂總是避開肉類佳餚,便好奇地問了許多他師父的來歷以及他在山上的生活點滴。
迷樂雖然有問必答,但是他的回答方式通常很簡單,簡單到讓問的人聽完了答案也還是一頭霧水。
另一桌是寶親王福晉和官眷們坐在一處,儀格格因為懷中抱著小永璉,所以可以坐在福晉身後用膳。
她逗著懷中的永璉玩,—邊偷眼看著迷樂,耳旁聽見與福晉同桌共餐的官眷命婦們都在竊竊私語著。
「迷樂失蹤了那麼多年,如今突然回來,也不知九公王有沒有驗明正身?說不定也有冒充的可能呢!」
「為何要冒充?」
「霸佔九公主的家產呀!九公王二十多年未見兒子,過度思念的結果,很可能就把假冒的當成了親生兒子,什麼都給他了!」
「說的也對,九公主眼巴巴地等了兒子二十年,是很容易受騙上當。」
「我瞧著倒是不會。」富察氏柔聲地插口。「看迷樂的模樣,與九公主有些神似,是不是母子一看便知了。」
「要找出容貌相似的人那還不容易嗎?」
富察氏輕輕搖頭。「迷樂看起來很樸實單純,眼睛沒有邪氣,不像是心懷歹意的人。」
「福晉呀,有道是知人知面不知心。」
儀格格愈聽愈有氣,明明是一樁歡天喜地的好事,從這些心眼過多的官眷命婦口中轉出來,就變得骯髒醜陋。
餐畢,九公主又延請賓客往戲台前入席看戲。
鑼鼓一響,永璉受驚,便開始吵鬧起來,儀格格怕永璉擾了賓客看戲的興致,連忙抱著他離開戲台,來到後院的池子邊看魚。
就在她起身走出去時,迷樂一眼看見她便認出她來。當他已被窺探、懷疑、詭譎的眼光包圍得喘不過氣時,突然看見了熟悉的身影,他的心一陣欣喜,想也沒想就尾隨她來到後院。
「永璉,你看,看見了沒有?是金魚……」
聽著她分外溫柔的聲音,看著她無比柔軟的眼神,迷樂的心深深地被打動,他怔怔地站在他們身後,不知道為什麼,也不知道自己想要做什麼,在他的心中只有一念,就是把她的身影留在自己眼中。
儀格格微微轉過身,看見迷樂竟然目不轉睛地看著自己,她的心倏地狂跳起來,突如其來地羞紅了臉。
後院中除了他們兩個人和一個三歲的永璉以外,就沒有別人了,儀格格很清楚自己的身份絕對不能和陌生男子單獨在一起,更加不能攀談,但是明知道有這一層顧忌,她的雙腿卻怎麼也移動不了。
「這個小娃娃很可愛。」迷樂微笑地對她說。
「他是寶親王的兒子,名字叫永璉。」儀格格垂首輕答,下頷幾乎貼到了胸口。
「你叫什麼名字?可以告訴我嗎?」迷樂很自然地問。他不懂得世事倫常,男女授受不親這種顧忌他根本不知道需要考慮。
儀格格深吸一口氣,下意識地環顧左右,確定沒有其他人在,這才低聲地回答他。
「我姓黃,名儀,是寶親王府的儀格格。」
「儀格格。」迷樂輕聲復誦一遍。
「就是侍選格格,你……明白嗎?」她幽幽地說。
「侍選格格是什麼意思?」他確實不明白,雖然回京半個多月了,他仍然有許多事情弄不明白。
「這……不好解釋,你不明白便罷。」她勉強笑笑。「總之,以後在人前不可與我說話就是。」
「這是為什麼?」迷樂怔住。
「那些事……將來你慢慢地便會明白了。」她小心翼翼地留意四周,慶幸他們所站之處恰好被幾株垂楊柳遮住,除非走近,否則不容易看見他們。
「若是讓人知道我跟你說話會怎麼樣?」他實在想弄清楚為什麼會有不能與她說話的奇怪規矩。
「讓人看見了,或是讓人知道了,會害我受罰。」她緩緩抬眸,漆黑的眼中盈滿了無奈與落寞。
「受罰?」這對迷樂來說又是一個難解的疑惑。
「你怎麼不在裡頭看戲?」她轉開話題,微笑地問。
「我看不懂。」他搖頭。
「多看幾次就會習慣了。」她鼓勵他。
「我不習慣這麼多人。」他淡淡地說。「那麼多人說話的聲音,還有那麼多的味道,都讓我很不習慣。」
「味道?」她覺得奇怪。「是什麼味道?」
「各種香氣。」
「我明白了,那些是花香和胭脂香。」她莞爾一笑。只要在女眷多的地方,自然會充滿各種香氣。
迷樂望著她瞼上甜美的笑靨,心口莫名地顫動,他喜歡看她笑,很喜歡、很喜歡。
儀格格被他注視得有些心慌,她從不知道世上會有如此清澈明亮的眼眸,讓她深深地、不由自主地被吸引,難以移開目光。
「儀格格、儀格格——」永璉童稚的喊聲讓她回過神來,她看見永璉高高地舉起雙臂要她抱。
迷樂童心大起,蹲下來朝永璉招招手。
「永璉,來,我抱你玩好嗎?」
永璉認真地盯著迷樂看,不一會兒,便搖搖晃晃地朝他走過去,直接撲進他懷裡。
儀格格驚奇地睜大眼睛。
「永璉一向不給外人抱的,他竟然願意給你抱。」
迷樂小心翼翼地抱著永璉,露出了孩子氣的笑容。
儀格格被他俊美無瑕的笑容懾住,那笑容乾淨得就像是最純潔的白玉。
忽然,一陣嘰嘰喳喳的說笑聲傳過來,儀格格驚慌地上前把永璉抱回來。
「散戲了,我得走了。不能讓人瞧見你跟我在一起,所以得我先走,你等我走遠了再出來。」她抱著永璉急急忙忙地往外走。
「儀格格!」迷樂輕喚。
她迅速回眸瞥他一眼。
「還能再見到你嗎?」他笑問。
她怔了怔,苦澀地一笑,搖搖頭,抱著永璉低頭快步離去。
迷樂凝視著嬌弱的背影,他讀不懂她眼底的憂傷,他只是喜歡看著她,喜歡聽她說話,他覺得能夠成為他的同伴的人,只有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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忙碌了一整日,上下忙成一團的公主府,在送走了所有的賓客之後,終於回復了平靜。
可是迷樂的房裡卻在這時傳出一陣小騷動。
兩個小丫頭一逕搶著要侍候迷樂寬衣沐浴,他滿臉窘迫地抓緊自己的衣襟,拚命搖頭拒絕。
「我真的不用你們侍候,我可以自己沐浴更衣。」他被這種主僕關係弄得不知所措。
「主子,您讓奴才侍候吧,這是奴才的本分,是奴才該做的事!」兩個小丫頭盲目地堅持著。
「可是……我不習慣……你們還是讓我自己來吧!」他不知道該怎麼說才能讓她們明白。
「主子,您不讓奴才侍候,奴才不能跟公主交代呀!」兩個小丫頭淚眼汪汪的,就要哭出來了。
「你們別哭啊,我不是……我真的沒辦法……」迷樂急得不知該怎麼辦才好。
九公主在此時推門走進來,以眼神示意兩個小丫頭出去。
迷樂簡直如獲大赦,坐在床沿鬆了一口氣。
「迷樂,你是少爺,是她們的主子,怎麼怕她們怕成這個樣子,實在不像話。」九公主皺起眉頭輕輕斥責。
「額娘。」他煩惱地揉了揉眉心。「以後我不要什麼小丫頭侍候好嗎?沐浴更衣這種事我自己會做,真的不用別人幫忙。」
「額娘當然明白你心裡的想法,沐浴更衣這種事也不是非要人幫忙才可以,但是讓小丫頭服侍的真正用意不在於這裡,這是一種身份地位的象徵。你可以支使人,是因為你的地位比別人高,你明白嗎?」九公主輕拍兒子的臉,溫柔地笑說。
「那我可以不要支使人,我不需要地位比誰高。」什麼身份地位,那些對他來說都沒有特別的意義。
「那可由不得你了。」九公主笑歎。「誰叫你額娘是先皇的女兒,是當今皇上的妹妹,你這個皇親的身份是永遠沒辦法改變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