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個男孩子走在前頭,嘻嘻哈哈一路玩鬧下山,賀老太爺牽著予月走在後頭,他時不時間她幾句話,她對答如流,閃著智慧的眸子閃閃發亮,他看了也心疼,明白那是因為予月見識過太多生死,才會比一般孩子早熟。
行經山下一戶人家時,予月突然停下腳步。
她愣愣看向屋前,賀老太爺發現她不對勁也跟著停下,順著她的視線望過去,只見一個穿著青布長袍的年輕男子,在屋外滿臉焦急地來回踱步,他的腳步又急又快,透愈出焦郁的心境。
予月偏過頭,視線定在男子的身後,那裡什麼都沒有,只有一裸掉光葉子的枯樹,但她卻看得十分專注,賀老太爺閉了閉眼,手指輕輕按在自己額頭,念一串咒語後,再張開眼,他看見予月所看見的。
那是個穿著白衣的女子,她滿頭散發、涕淚縱橫,身子下方沾滿猩紅鮮血,身後有牛頭馬面用鎖鏈拘著她,不准她向男子靠近。
她喃喃地說著話,好像怎麼講都講不完。
不多久,一名老嫗佝僂著背,雙手抱住新生娃兒,腳步蹣跚從屋裡走出,她低聲對男子說了幾句話,只見男子放聲痛哭,連孩子也不肯多看一眼便衝進屋裡。
那白衣女子見此,哭倒在地,她伸手朝向屋子,神情哀傷不已,賀老太爺聽不見她在說些什麼,但顯然予月聽見了,她定眼望向那名女鬼,目不轉楮,眼眶微微泛紅。
擎曦不知道在什麼時候轉回來,他停在予月身邊,望向那戶人家,老嫗抱著小孩痛哭,他再順著予月的視線,轉向那塊沒有人的樹下。
她在看什麼,又看到人眼看不到的東西啦?不會吧,那麼容易見鬼,她是什麼做的,鬼磁石嗎?往哪邊一待,鬼就會成群結隊集體來?
他瞄了一眼她要哭不哭的表情,心更悶了。小孩子學什麼哀傷,不由分說地,他握住她的手,口氣不善道:「如果看見不想看的東西,你就這樣、用辦瞪它,它就不敢留下。」他不光說,還親身示範。
擎曦雙眼瞠大,牛頭馬面似乎發現有人在瞪他們,轉過身朝予月這邊看過來,視線接觸到擎曦的目光,像被什麼嚇到似地,滿面驚訝、雙肩微抖,伸手將鎖鏈重重扯過,下一瞬,連同那名剛死的女魂魄,一起消失不見。
連鬼差伯伯都怕他?予月不敢置信地望向擎曦。為什麼啊?如果是普通小表也罷,他、他只是個少年啊。
她滿眼疑惑,賀老太爺一哂卻不為她解答,予月低下頭,心想:他果然不是好人,連鬼都怕他呢,她應該聽阿爹的話,離他遠一些,可是……他的手很暖和,她冷得像冰塊的手心被他握住,整個人便熱起來了,他比夏天的太陽還好用。
「怎樣,那東西走了嗎?」擎曦問。
「走了。」予月回答。
「所以嘍,以後再碰到那些骯髒東西,別怕,你只要比它凶就行了。」
她皺皺鼻子,不以力然。那是他,她就算凶成瘋婆子,也沒用的。
見她不說話,擎曦拉著她繼續往前行,她搖頭,不同他一起。
「怎麼了,你還有事?」他不解。
「我有話要跟叔叔說。」
予月有點害怕,不知該怎麼面對哀傷的大人,不曉得人家會不會對她發脾氣、罵她胡說八道。以前「他們」有事托她,她從沒親自去傳過話,但……咬住下唇,她看著老婆婆懷裡的娃娃,哭得那麼凶,是不是也知道自己沒娘了,
如果阿爹再不理他,他不是很可憐?
心沉沉的、七上八下,予月很緊張,但她還是決定帶話。
鬆開他的手,鼓足勇氣、下定決心,她往那問小屋撒腿跑去。
擎曦不明白她要做啥,轉眼望向祖父,祖父點點頭鼓勵他追過去,他跑上幾步追上她,靠近後又握上她的手。
她本來是害怕的,可不明白為啥,手一被他握住,就不怕了,是不是因為他很覽?予月沒時間想太多,兩個人一下子就來到小屋前,在老婦詫異的眼光中,他們進屋。
屋子很小,沒有外堂內屋,進門就看見一張床靠在裡面,床上的女子已悄無生息,蒼白的手臂垂在男子身側,他緊緊抱住女子,哭求著她醒來。
予月怯怯地走到他身邊,男子太傷心了,根本沒看見他們,擎曦雙手壓在她肩磅,無聲鼓勵。
她與擎曦視線相對,他朝她微點頭,她這才向前兩步,說道:「叔叔,嬸嬸已經走了,她有話來不及對你說。」
男子聽見聲音,緩緩轉過臉,凝睇眼前的小丫頭,她只是個丫頭,但漆黑的雙瞳流露出一股不同於孩子的智慧,他沒開口相詢,只是靜靜等待,等著她說話。
叔叔沒生氣啊……
予月鬆口氣,續道:「坤嬸說,莫把麼弦撥,怨極弦能說。天不老,情難絕,心似雙絲網,中有千千結。夜過也,東窗未白孤燈滅。嬸嬸要您別忘記那日蒼狼山下誓約,要您把來不及待她的好,給你們的孩兒。」
一首詩,一句蒼狼山下誓約,男子猛地心頭一驚。他比誰都清楚,這些話絕不是出自一個小女孩的嘴裡,那是他的愛妻、他一生永恆愛戀的女子……
他目光灼灼,心急如焚,拉起她的手,哀求問:「雁兒還說什麼?」
嬸嬸並沒有說太多啊,擎曦目光一瞪,就把鬼給嚇跑了!
予月擰眉想半天,好不容易想起一段,「嬸嬸說,甘曾淪海難為水,除卻巫山不是雲。叔叔別慌,嬸嬸心中只有你,她要叔叔好好過完此生,歷經紅塵數劫,她會在奈何橋下安心相候,待他日執手畫眉、雨中相伴。」
男子喟然一笑,隨著昧眼,一串淚水沿著他雙頰滑下。是的,那是雁兒會說的話,她愛雨的朦朧,他們便在雨中相擁,在雨中歡唱,讓天地驗證他們不悔愛情,她與他約定過下一世畫眉樂,約定年年簷下待雙燕。
還以為魂已斷、空有夢相隨,還以為千里孤墳,無處話淒涼,原來身不在、魂魄在,他們的情愛未曾章斷曲滅……於是,他冰冷的心再度溫暖。
「孩子,你還會再見到嬸嬸嗎?」他溫和問,盡避眼底滿蒼涼。
予月不確定,她搖頭,「我不知道。」
「可不可以,若是再見到她,替叔叔轉告兩句話?」
「好。」
「你告訴嬸嬸,春蠶到死絲方盡,蠟炬成灰淚始干。」
予月應下,看見叔叔收拾哀傷,把嬸嬸安放在床上,開始力她整理遺容,這才鬆下胸口的緊張。人吶,還是要有點盼望才好。
擎曦握起予月的手走出門外,心略有所感。對於鬼魂,他一向把它們歸類在妖魔那塊,沒想到,它們也有情、也有愛,也有千絲萬縷割捨不去的牽絆。
想起已死女子所言,曾經淪海難為水,除卻巫山不是雲……待他日執手畫眉、雨中相伴。想起男人析說的,春蠶到死絲方盡,蠟炬成灰淚始干……
他沒想過,人世間有這般深刻的情愛,堅硬的心出現一方柔軟。
「予月,你不怕嗎?」他不笑了,眼底裝的是憂心。
明明笑比難過好,快樂比憂傷棒,可他沒了狐狸笑靨、換上一臉優郁,反而讓她看見真誠,真是奇怪。
她笑著回道:「怕啊,尤其是看到七孔流血、面目猙獰的。」
「他們經常來找你嗎?」
她笑笑。
「幾乎每一天都來。」
「這樣,對你的身子不好。」她是女子,女體本就偏陰,再加上長期和鬼魂打交道,不會長壽的。
「沒關係啦,我喜歡做好事。」她笑著,像是從雲端透出來的陽光,染出她滿臉的璀璨。
這回擎曦沒應話一雙眉卻打上結,沉默……
三月中,賀家的新宅院落成了,他們不忌諱鄰居是棺材鋪子,只隔一道牆,就將屋子建在棺材鋪旁邊,此事傳出去後,人人爭相購買後記棺材鋪附近的土地建新宅,於是,突然間後家多了許多新鄰居。
怎會這樣?有人想不透的,旁人便給個提醒,賀家是做什麼的?
眾人當下就頓悟了,人家可是風水世家,他們敢挑在那裡蓋房子,擺明那裡就是塊吉地,難怪後家在那裡開下棺材鋪子後,生意會好到這等程度。
新居落成那日,賀家擺酒請客,後家大大小小全數受邀,后羿本來是滿肚子不歡喜,可吃過酒後,心情稍霽,因為在酒宴上,他才知道與妻子有婚約的賀秦在京城任職,一年到頭頂多會在年底回鄉過年,平日裡很少待在臨州,這讓他鬆口氣。
妻子笑他心眼小,可……他哪是心眼小,賀秦是當官的,他只是棺材鋪老闆,賺再多錢,還不就是個賣棺材的,何況人家氣度翩翩,能詩會文,那雙眼晴比娘兒們更好看,不像他整個人長得粗粗黑黑的,筆劃多一點的字,還得認上半天,唉,他就是個做粗工的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