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1)
一燈如豆。燈芯偶爾閃了閃,又恢復平靜。
書房裡有一男一女對坐。男的俊,女的美,但毫無交談,猶如兩尊泥像,表情都非常肅穆。
良久,男子才開了口。嗓音低沉渾厚。他問道:「妳是認真的?」
「是——」
姑娘的回答猶帶哽咽,神態楚楚可憐。秋水般清澄的美眸盈盈含淚,臉上佈滿淚痕,淡紅的菱唇微微顫抖,真是我見猶憐。
與她對坐的男子,是景四端。本朝最年輕的欽差御史,這幾年頗受重用,比較親近皇帝的人都知道他是所謂的寵臣、愛將。
只見他一身短打、毛皮坎肩,腳上是新製的堅固皮靴,旁邊椅子上還披了一件大氅,是要出遠門的裝束;不過,他一點也不急躁,好整以暇地詢問著面前的姑娘。
「妳孤身離開,家裡可知情?」
姑娘的長長睫毛掩下來,只看著地上,語氣堅決,「那個家,依盼無論如何是不能再回去了。」
依盼就是她的名。她還有個很響亮的姓——雁,跟當朝的皇室同宗。她家乃是皇室的遠房分支,雖然號稱是貴族,只不過是關係極為遙遠,而且早已沒落,沒錢沒勢的那種。
雁依盼和景四端,本來是沒有交集的兩個人,只不過他們不久前成了八竿子才勉強打得到的姻親——這竿子還得很長很長,才撈得到一點邊。
雁依盼的表妹嫁給景四端的姪子,這關係夠遠了吧?
當雁依盼來景府拜訪表妹時,理所當然地被當作娘家來的女眷,延請到內室去招呼。景四端原不會與女眷碰到面的,但誰知道在寅卯不通光的凌晨時刻,有個陌生的倩影突然映在窗紙上。隨即,敲門聲響起。
放眼這一進數間廂房,確實只有他的書房是亮著燈的。京官們為了應卯,準備上朝,總是在寅卯交界之時起床準備。今日景四端要起程南行,更是早早就起身吃早飯、整理行裝;沒想到,引來了不速之客。
姑娘一見景四端,就娉娉婷婷地拜下身去,淒然輕道:「景大人救我!」
闖蕩江湖多年,什麼奇怪事沒見過?景四端雖然訝異,但表面上按兵不動,微挑起一邊濃眉,等著她說話。
「依盼有要事相求,可否跟景大人談一談?」
「有什麼事呢?雁小姐昨夜不是來找令表妹的嗎?」
雁依盼緩緩搖頭,一滴珠淚滾落玉白的臉頰。「依盼知道景大人要南行,才特地前來,想私下冒昧請託景大人,帶我一起走。」
細細軟軟的聲調,吐出的話卻石破天驚!
「姑娘的意思是?」英明神武的景大人承認自己聽不懂。
「依盼已經想了很久,也暗中多方打聽,決定只有出此險招,才能順利祕密逃離京城,不被人發現。」她語氣堅決道:「依盼想跟隨景大人出京。旅途中寧為奴婢,伺候景大人,只求大人高抬貴手,大發慈悲,救依盼逃離深淵!」
「妳是說,妳早有預謀?」景四端只聽到前面,之後的重點都沒聽進去。
雁依盼頭更低了,看不出表情。她半跪在走廊上,沉默了很久。
要一個千金小姐擺出如此低姿態,景四端實在也於心不忍。嘆了一口氣,他退後一步,「雁小姐請起,進來說話吧。」
她起身,默默地隨他走進書房。兩人對坐。黎明前的黑暗包圍著他們,寂靜中帶著神祕的壓迫。
「妳想隨我出城?」景四端的嗓音也沉沉的,冷靜質問:「妳是認真的?」
「是。」雁依盼哽咽低道:「家父早死,家母被面首讒言迷惑,想將依盼許給城西的米商沙大爺,換取鉅額聘金。可那人已經年過四十了,平日以狎妓為樂,府裡還養著孌童,絕非良伴;依盼自然是不肯的。但對方最近逼婚逼得緊了,甚至還夥同家母的面首,打算……要下迷藥,奪取依盼的清白,逼依盼非嫁不可!」
她又哭又說了好長一串,氣急淚墜,楚楚可憐至極。
「面首,就是相好的意思嗎?」景四端聽了之後,只問這個問題。畢竟還是確認一下比較好。
雁依盼一聽之下,又沉默了。她再度低下頭,看不清表情。只有非常注意觀察,才能看出她兩頰微微顫動,似乎在咬牙忍耐。
啊,很難啟齒吧。自己的母親養了情夫,還夥同起來算計親生女兒,這種事,哪個妙齡姑娘好意思大剌剌談論?可以理解。
「妳這趟若跟我出城,消息在京裡傳開了,我擔當不起誘拐人妻的罪名。妳可曾想過?」
「依盼知道這很為難,但素來聽說景大人慈悲為懷,濟弱扶傾,不可能見死不救,應該會同情依盼的處境,大方伸出援手……」
「等一下。」景四端突然打斷了嬌柔姑娘的淒婉懇求,「能不能先拜託妳一件事?」
「啊?」雁依盼傻住。要拜託人的,是她才對吧?
「可不可以別再叫自己『依盼』了?講話就講話,別像貧女遇上青天大老爺要攔轎喊冤似的。妳是皇族千金,我只是朝廷命官,在下承受不起。」
雁依盼抿緊了菱唇,美麗的水眸閃了閃。
景四端終於確定,那是憤怒的光芒。不過,那又怎樣?
「妳左一句慈悲為懷,右一句濟弱扶傾,說得我都汗顏了。」他涼涼繼續說著,絲毫沒有汗顏的意思。「何況妳還沒回答我,若是這樣私逃出京,妳沒事了,我卻背上誘拐人妻的罪名,該怎麼辦?」
「我不是任何人的妻子。」她簡單回道。語氣陡然變冷了,跟她楚楚可憐的模樣極端不搭。
「即使如此,如果府上,甚至朝廷裡派人來追——」
「若我們立刻起程,沒有人能確定我是跟你走了;你是御史,因為職務關係,行蹤一向必須保密。放眼整個朝廷,只有跟你走,才能確保我不被追回來。」
原來真的早有探聽研究。口齒還很清晰伶俐,冷靜果決的模樣,與剛剛的小媳婦判若兩人。
變臉倒是變得挺快的,這有趣了。
「哦,原來是看中本官這一點。看樣子姑娘真打聽了不少。」既然已經變臉,景四端也不再繞圈子了,笑笑直說:「早講清楚就行了,何必演上一齣哭哭啼啼的戲?」
兩人對望一眼。慵懶俊眸中帶著一絲隱諱的犀利。
他可不是被美麗女人的眼淚迷得團團轉,心軟頭暈到什麼都答應的笨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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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個男人太聰明,聰明到——真是讓佛都有火!
雁依盼確定他早已看出自己是在作戲,卻故意不點破,讓她白白跪了好一會兒不說,還浪費掉不少眼淚。
講了老半天,窗紙上都已經開始隱約映著魚肚白,天快要亮了。再不走,她的計畫就要全盤泡湯。即使冷靜如雁依盼,還是露出了焦慮的神色。
「妳說早已計畫要走,絕非臨時起意,那麼,帶了衣物跟旅費嗎?路上要吃飯要住店的話,怎麼辦?」有人的眉毛還是挑著令人憤怒的弧度,嗓音低沉渾厚,卻怎麼聽,怎麼不順耳。
怎麼辦?難道怕她吃垮他嗎?就這麼看不起人?
雁依盼一言不發,把袖子稍微拉起幾寸——自然不是要他看自己的手臂,而是顯露出腕上掛著的一串赤金手鐲。一隻一隻套上去,掛得滿滿,隨便一隻都足夠抵上半年的所費。
她隨便褪下一隻,擺在桌上。「這樣夠了嗎?」
景四端接過鐲子,掂在手裡衡量一下,似乎滿意了。很順手地收進懷中,這才起身,他還故意說:「既然雁小姐心意已決,那我也就恭敬不如從命了。」
收了人家的金鐲子,才願意幫忙?這人真是見錢眼開,活生生一個貪官!像這樣,怎麼當欽差?說不準一出了京城,整路都在偷雞摸狗,收賄收得笑呵呵,中飽私囊。
雁依盼的決心其實有點動搖了。真的要拜託這麼一個不太正派的人嗎?但現今已是騎虎難下,看來,也只有走一步算一步了。
「敢問景大人,第一站會到哪兒?是奉縣嗎?」一面跟著景四端走,她一面追問。
景四端疾行腳步完全不停,只看她一眼,「妳問這個做什麼?」
「出了京城之後,應該就安全了,自然不用繼續麻煩景大人。到了第一站之後就可以分道揚鑣,我會自己離開的。」
「再看看吧,這個,可以邊走邊說。」景四端沒有正面作答。
出了側門,濛濛亮的天色中,一輛樸素堅固的馬車已經在等。車伕是個結實的中年漢子,看見主子帶著姑娘出現,絲毫沒有驚訝的表情,只是默默地伺候兩人上車。
「他姓姜,妳叫他老薑就可以了。」景四端隨口說。
老薑只微微點頭示意,關上車門,到前面準備駕車。
這馬車外表雖簡陋,但內裝卻十分舒適,座位、地板都鋪上厚厚的絲棉,暖簾垂下,可以把初春清晨的寒意都擋在車外。
雁依盼正襟危坐,眼觀鼻,鼻觀心,跟某個長手長腳都舒服伸展,坐沒坐相的人非常不同。她努力忍住想要瞪他的衝動——好歹也是個朝中高官,這麼沒威嚴又沒樣子,真是令人失望透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