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追討回一筆債款,兄弟們吆喝著去喝酒,灰熊還三八兮兮地頂了頂他胸口說:「Anna姊等你很久了。」
他沒去。
酒店那種地方,他並不特別留戀,不過就是上床,對他來說也只是正常生理需求的發洩,這檔事誰都可以,關了燈一點差別都沒有。
他只是覺得很膩,不知不覺又走到這個地方來。
活到三十歲了,不特別渴望、也沒刻意追求過什麼,一直以來就是孤家寡人浪蕩子一個,能讓他掛在心上的,勉強說也只有老媽。
以前不覺得這樣的生活有什麼不好,現在卻覺得好空虛。
不知道為什麼,就是渴望再見那個女孩一面。
他知道他配不上人家啦,可是……看看也好嘛,又沒說一定要得到,遠遠看著也行啊!
連著一個禮拜,他像鬼附身了一樣,一有空就會不知不覺走到這裡來,他想念那一記乾乾淨淨的笑容,沒有任何雜質。
這輩子他還沒對一個女孩子這麼念念不忘過,而且還是個只見過一面……好吧,其實勉強算兩面的女孩子。
他甚至連她叫什麼名字都不知道。
晃啊晃的,經過一旁的小公園,他左手掏打火機,右手往外套口袋摸索煙盒,零點零三秒前眼角餘光的景像在腦中定格,他忘了接下來的動作,很蠢地倒著走回去。
真的是她!
她正對著一棵樹皺眉,伸長手努力往上跳了又跳。
他立刻領悟過來,快步上前,踮個腳尖,一伸手便將卡在枝葉間的畫紙抓下來。「給妳。」
她轉頭,看見是他,報以淺淺的微笑。
「妳還記得我?」立刻飄飄然,陶醉得忘了今夕是何夕。
她點頭,又不發一語地轉身走開,這回他死皮賴臉地跟了上去。
她走到公園的長椅,拿起放在那裡的背包,低頭翻找。
一會兒過後,她拎出一份三明治,遞給他。
這算——答謝嗎?
他趕緊接過來,生怕晚了一秒會辜負她的好意。
她又低下頭,認真完成那張沒畫完的圖。
他偷偷瞄了一眼。
初步觀察她似乎不排斥他坐在她旁邊,於是他很不要臉地朝她又挪近一點點、再一點點,直到肩並著肩。
湊過頭去看,她畫的是左前方涼亭裡的一對父女,年輕爸爸低頭念童話書,抱在懷裡牙牙學語的女兒也不曉得有沒有聽懂,時而開心拍掌、時而將爸爸修長的手指頭當磨牙器啃咬,而年輕父親總是任她咬,帶著很寵愛的笑容,擦拭女兒流淌的童涎。
「妳畫得真好。」這不是諂媚,他真的覺得她畫得很好,把那種親子之間溫馨的情感都呈現出來了,看了心暖暖。
好一會兒,她只是低頭作畫,他找不到話題,只好低頭啃三明治。
啃呀啃的,一個三明治讓他嗑光了,耐不住太安靜的氣氛,忍不住又開口——
「那個……我、我叫何必生。」硬著頭皮,還是講出來了。
這是他第一次那麼主動告訴別人自己的名字,要不是怕她不記得他、或者嫌他不夠誠意,那個老是讓人笑掉大牙的名字他實在是羞於啟齒。
是!儘管他再怎麼不願意承認,他還是叫何必生,十五歲時想改名字,被戶政事務所的人員笑了一回,最後還是沒改成。
三十歲的現在,他依然叫何必生!
讓他想想,他那可恥老媽是怎麼說的?
「必生、必生,瞧,任何人一聽到就會知道你是多麼被期待的小寶貝,有沒有很開心、很感動?」
他額頭青筋不小心冒出一根,咬牙問:「那麼請問我那不負責任的死鬼老爸姓什麼?他姓何!妳懂這個意思嗎?他姓何!」他必須要用盡全部的力氣才能忍住不嘶吼,虧她還有臉沾沾自喜地向他邀功!
「這怎麼能怪我!我可是從小就夢想要將兒子取名叫必生,誰都不能破壞我的夢想!你怎麼不去怪你老爸為什麼要姓何,反而要怪我取的名字?」不公平!兒子偏心!
他老爸的姓也是她嫁來的啊!不怪她難不成怪他?
他完全啞巴吃黃連,偏偏為了某人年少的「美麗夢想」,他名字還改不得。
最慘的還不是他。
他二弟,何必洋。
他三弟,何必問。
簡直就是惡搞!害他們兄弟每報一次名字,就要被笑一次,全無例外。
國小點名,笑。
國中、高中,照笑。
當兵,全連笑到不行!
所有第一次聽到的人,照笑不誤!
他認命地閉了下眼,等著她的狂笑聲浪。
一秒、兩秒、三秒,安靜無聲。
他頗意外,再強調一次。「我說,我叫何必生。」
她側首,笑是笑了,不過不是校花學妹那種誇張到不行的狂笑,而是淡淡的,一如既往的淺笑。
第一次沒被嘲笑,他怪不習慣的。
她不覺得,這個名字很奇怪、很好笑嗎?還是——
一股怪異的感覺縈繞在胸間,卻說不出個所以然來。
「那,妳的名字?」
她微微拿高畫紙,讓他看見角落的署名。
琤。
一道靈光劈進腦海,他終於知道哪裡怪了!
胸口像梗著什麼東西,他有些困難地,開口問:「妳——聽得見我的聲音嗎?」
每當他對她說話時,她會認真看著他,卻從沒開口說過一句話。
她奇怪地瞧他一眼,點頭。
「那,妳可以對我說句話嗎?」
她張了張口,搖頭,很為難地看著他。
她聽得見,卻不能說話!
他喉嚨梗住,好半天發不出聲音來。
人渣敗類他看得多了,一個個讓老天劈死他都覺得理所當然,少一個人搶氧氣呼吸,地球更美麗,但是那些人全都活得身體康泰、四肢健全,反而一個那麼年輕、秀秀氣氣的女孩子卻讓她無法說話,老天真他媽的不公平!
嗚!好心酸、好難過,真想抱住她安慰——
不行,這樣一定會嚇到她。
他不著痕跡地揩揩眼角的淚花,假裝天下太平。「不然以後妳都不用說,點頭或搖頭就好,女生真的安靜一點比較好。妳不要不相信,我跟妳說,我就認識一個話很多的女人,長得漂亮有什麼用?她話真他媽的——呃,我是說,她話比她媽媽還多,還沒開口我就想叫她閉嘴,聽得我耳朵都長包皮了……」
在淑女面前講包皮好像有點不雅……他再度更正。「我是說耳朵想包一層皮!所以妳這樣很好,真的很好,千萬不要改變……」一口氣說得又急又快,連他都不曉得自己在說什麼。
小心翼翼偷瞄她一眼,這樣有安慰到她嗎?
要是待會兒她掉淚、或者露出一丁點傷心的表情,他想他一定會懊悔得當場切腹自殺來向她謝罪。
那雙沈靜的眸子望著他,看得他都快尿失禁了,那道暖如熏風的笑容再次浮現,輕輕點了一下頭。
***
那天晚上,他失眠了。
在床上翻來覆去,反覆看著她今天畫的那張圖。
啊,她真的是一個靈透的好女孩,連畫的圖看起來都有那麼溫暖的感情,愈想就愈熱血澎湃。
今天要走時,她把那張畫好的圖遞給他,他後來回家想了好久,是因為他誇過她畫得好吧!所以她認為他喜歡,就把這張圖送給他。
他發現自己慢慢可以理解她的心思。
她做的,就是她想的,其實一點都不難懂。
然後他衝動就問她:「我下次還可以來這裡等妳嗎?」
她點頭了!所以就是說,她不討厭他嗎?
如果不是這行為太娘,他樂得超想在床上滾。
決定了!
明天早上第一件事情就是去把這張圖護貝裱框起來。
第二件事情——他要追求她!
管他配不配的,就算被笑癩蝦蟆想吃天鵝肉,他都要用力追!
想到這裡,他一腔熱血沸騰,顧不得半夜三更,手機抓了就撥出去。
「喂——」另一頭傳來困得快要死掉的聲音。
「臭婆娘,妳不是說要教我把馬子?」
蟬聯N年校花頭銜,加諸在她身上的形容詞多不勝數,每個都悅耳又動人,唯一會用臭婆娘稱呼她的,連想都不用想——
「啊你不是說我再講一遍,你要把我踹到牆上三天爬不出來?」
「我讓妳踹到牆上三天爬不出來,拜託妳教我。」
這下岳姍姍瞌睡蟲全跑光了,整個人驚嚇得清醒過來。
他耶!何老大、威震八面的生哥、全台灣唯一僅存的鐵血硬漢,他會拜託她?!還用這種急切到不行的口氣?!
以前不是一提到女人,他就翻臉亮拳頭嗎?
她曾經被追求者搞得煩不勝煩,不過就拜託他假裝客串她幾年的男朋友到畢業而已,差點沒被他打落滿嘴的牙,這樣的人會問她怎麼把馬子?
「老大,你卡到陰了嗎?要不要我找個時間陪你去廟裡拜拜?」
「馬的!妳才鬼壓床咧!」敢說他的清靈小天使是鬼,她活膩了?
所以是真的發情期到了……岳姍姍喃喃自語。
這還是三十年來頭一遭。
該怎麼說他這個人呢?大而化之的魯漢子,可以和女人在床上肉搏到風雲變色,可是談起感情,絕對敬而遠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