況且,她知道她不可能不吃東西。
她替自己舀了一碗蔬菜粥,拿著碗筷,坐在床尾,小心的吃了一口。
溫熱的菜粥很清爽,她吃得出來,這是用大骨去熬的高湯,然後撇掉了油,之後才再拿來熬粥,先用大火快滾,再以小火慢燉,把白米熬開了花,將各種不同切碎的蔬菜也一併熬到入口即化。
這粥很好吃,她吞下肚後,也沒有像之前那樣反胃。
她又吃一口,再吃一口,一口一口的慢慢吃,感覺那用心的菜粥,慢慢的暖了胃,也暖了身體。
原以為,她吃不了一碗,卻在不覺中把大半鍋都吃掉了。
睡飽、吃飽之後,她腦袋確實清楚了許多,也較沒那麼恐慌。
然後,她看見她的包包被放在一張椅子上。
她把它拿起來,打開來掏了一下,摸到了手機,她開了手機裡的手電筒,看見包包裡所有的東西都還在。
她關掉手電筒,抓著那包包,縮坐在床尾地上。
如果可以,她真希望能什麼也不去想,什麼也不去管,就這樣一直縮坐在這黑暗之中。
可是,那麼長久以來,她清楚逃避現實,坐以待斃的人,通常死得最快。
她緊抱著那個救命包,喉頭緊縮著,知道她不能再逃避下去。
那些人,這間公司裡的人,和阿峰,顯然都知道那個遊戲。她不知道他們為什麼會知道那遊戲的存在,可是,這是她逃出來之後,第一次遇到有人曉得遊戲的事。
她清楚自己這次必須把事情做對。
慢慢的,她深吸口氣,鼓起勇氣轉過頭,朝清醒之後,就刻意逃避著,不敢注視的那扇門看去。
門縫下,透著廊上的微光,那一線微光亮著,但仍有陰影。
她知道他坐在那裡,背靠著門,坐著。
心頭,像被他無形的大手,溫柔的包握住。
待回神,她已無法控制的來到門邊,悄悄跪坐了下來,將額頭貼在門上。
雖然仍隔著門,她卻幾乎能感覺到他的體溫,好像能聽見他的心跳。
她是這麼、這麼的需要他。
可是,她也曉得,她不能再繼續這樣下去,不能再這樣對他,不可以再這樣利用他。
這輩子,沒人待她像他這般。
從來沒有……
過去這麼多年來,她向來只相信自己,也只在乎自己,從不相信、也不在乎別人。
任何人。
但如今,她卻害怕他會因為她的自私,失去一切。
她已經瘋了,早已失去所有,在這世上,她唯一還有的,除了自己這條苟延殘喘的賤命,就是他了。
她必須做對。
所以即便再不想,縱然她只想永遠躲在黑暗之中,逃避這一切,她仍強迫自己張嘴開了口。
「阿峰。」
他在第一時間,回答了她。
「我在聽。」
她懷疑他一直都醒著,那讓眼眶又微濕。
「我很抱歉。」她悄聲道。
「你不需要抱歉。」他沙啞的說。
「我需要。」她喉嚨緊縮的道:「我不該欺騙你。」
「那你把門打開,讓我進去。」
她深吸口氣,微哽再說:「除非你答應我一件事。」
「不要。」他斬釘截鐵的說。
他的拒絕,讓她一楞,啞聲道:「我還沒說是什麼事。」
「我不會和你離婚。」他粗聲說。
心口驀然抽緊。
她捂著唇,壓下一聲喘息,卻壓不下上湧的淚。
「我們……你和我,根本不瞭解對方。這些年,你從來不知道我是什麼樣的人,就像我,連你以前是做什麼的,都沒問過。」
「因為那不重要。」
她含淚自嘲的笑了,「那當然重要,我們只是假裝它不重要。」
他沉默著,半晌,才道。
「你想知道什麼?」
她說這些,並不是想知道什麼,她只是想放他自由,想說服他和她離婚。可是,當他這麼問,她才發現她其實想知道,想知道關於他的事,關於這個男人的一切。
她閉著淚濕的眼,咬著唇,沒有回答,怕她問了,他會答,怕自己又傻到癡心妄想,可他卻自顧自的說了起來。
「我是在這城市長大的。三歲的時候,我媽過世了,我爸和人合夥開公司,常常不在家,所以把我丟給外公帶。外公是八極拳的高手,我的武術就是他教的。你呢?三歲的時候你在做什麼?」
門裡的女人靜悄悄的,沒有回答。
他屏氣凝神的等著,不由得握緊了拳頭,有那麼幾秒,他幾乎以為她不會再理他,然後他聽見她好小聲、好小聲的說。
「我住在美國……」
他鬆了口氣,緩聲再問:「你爸媽呢?做什麼的?」
她遲疑了一下,才又說:「我沒有爸爸,我媽是餐廳的服務生。我七歲的時候,她出車禍死了,我被送到了社福機構。」
七歲還好小。
他心口緊縮著,背靠著門,看著前方牆壁上的壁紙花樣,啞聲再道:「我七歲時很討厭上學,常常蹺課,被外公逮到就得去祖先牌位前蹲半天的馬步,然後得拿牙刷把家裡的廁所洗得亮晶晶的,我從小就很擅長洗廁所,所以你看,你並沒有那麼不瞭解我,我真的很會刷馬桶。」
這話,讓她笑了出來。
那笑,很小聲,十分短促,還帶著一點哽咽,但那是笑。
他閉上眼,深吸口氣,真希望能打破身後這扇該死的門,將她擁在懷中。
那聲笑之後,門裡又安靜了下來,又過了好一會兒,他才聽到她微弱的語音傳來。
「我很喜歡上學。」她悄聲說:「學校裡有很多書可以看。」
「寄養家庭的人,對你好嗎?」他再問。
她沉默半晌,才道:「大部分的人還不錯,但有些時候,我只是個可以領社會補助的提款卡。」
他可以理解,他知道寄人籬下的感覺。
「上國中時,我爸生意失敗,欠了一屁股債,心臟病發死了。當時的鄰居邦叔,幫我付了學費。這一段,我和你說過了。」
第2章(2)
是的,她記得。
她和他結婚時,邦叔有來,還包了一個紅包給她,她知道他現在就是在邦叔開的工程公司做事,逢年過節,他也會帶她去給邦叔拜年。
她也記得,他說過他外公在他十二歲時就死了,很多事他之前都輕描淡寫的帶過,她也沒有多問,因為不想知道太多,因為害怕知道太多。
「你怎麼會……你為什麼會用槍?」她知道這裡不像美國,槍枝是有管制的,一般人沒什麼接觸的機會。
「我爸死後,我需要賺錢還債,所以半工半讀去念夜校,因緣際會遇見了武哥,他曾和我外公練過幾個月的八極拳,知道我從小習武,反射神經好,膽子也夠大,對當調查員也有些天分,就找我到紅眼工作,這裡的人訓練我,教我怎麼用槍,還有其他工作上的技能。」
「你為什麼離開?」她再問。
想也沒想,他開口就吐出慣性的借口。
他想也沒想就說:「邦叔生病了,請我去他公司幫忙,我去了之後,發現塔吊的工作也不錯,就一直做到現在。」
門裡的女人,安靜了好一會兒,才吐出一句。
「這兩種工作,好像差很多。」
該死,他做錯了。
她的語氣,乍聽之下沒有什麼改變,可是,這一秒,他知道她曉得他在說謊。
這女人說她不瞭解他,可他清楚,她其實比誰都還熟悉他,就像他熟悉她的一舉一動、一顰一笑。即便看不見她,他也可以輕易從她的聲音中,分辨她的情緒,他知道她也可以。
他知道,若他還想留住她,他必須說實話。
「你說的沒錯,是差很多。抱歉,我只是已經習慣這樣說。」他吞嚥著口水,握緊了拳頭,張嘴道:「事實上,我離開,是因為我搞砸了一件案子。」
他頓了一下,深吸口氣,才張開眼,看著天花板,下顎緊繃的道:「當時委託人的女兒被歹徒綁架,我很快找到了她被綁架的廢棄公寓,發現那女兒和綁匪根本是同一掛的,那傢伙朝我開槍,我開槍回擊射傷了那名綁匪,那女人衝上來,哭著求我放過她男友,我一時心軟,掏出手機要叫救護車,她男友抓了藏在腳踝的另一把槍,瞬間就對我開了三槍。」
她聞言心口一抽,啞聲道:「我沒看到你身上有彈痕。」
「我穿了防彈衣。」他自嘲的扯了下嘴角:「子彈全被擋下來了,但因為衝擊力,我失去平衡,從四樓摔了下來,人沒死,但腿斷了。摔下樓之前,我朝那歹徒開了槍,那傢伙卻把女友抓到身前替他擋槍。事後,委託人反過來控告我謀殺,法官判定我是自衛,但我還是離開了紅眼。」
「為什麼?那並不是你的錯。」
「我知道。」深深的,他再吸一口氣,舔著乾澀的唇,啞聲說:「但從那次之後,我每次拿槍,手就會……」
他低頭看著自己攤開來的手掌,然後再次將其緊握成拳,坦承道。
「我的手會抖,我總能看見那個女人的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