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讓她自行消毒搽藥,貼上OK繃。
「坐!」他指了指室內正中央的沙發。
她依言坐下,坐墊立刻隨著她體重沈下。很久沒坐到這麼柔軟的沙發了,她很想閉上眼縱容自己享受一番,但居高臨下俯視她的男人不給她這機會。
他注視她好半晌,眼神很深,很複雜,她看不懂潛藏其中的是什麼樣的情感。
「你給自己取名叫Daisy?」他開口,問的卻是一個她料想不到的問題。
她愣了愣,點頭。
「Daisy,黛西,很不錯的名字。」他揉著下頷沈吟。「你知道嗎?有本小說的女主角就叫黛西。」
「《大亨小傳》。」她直覺地回應。同樣是費滋傑羅的作品。
「這麼說,你看過了。」他若有所思地望著她。「我還記得我第一次讀這本小說時,大概二十歲吧?我打了一針,躺在屋頂上……」
「打針?」她不解。
他忽地笑了,一種毫無情感、也不帶笑意的笑聲。「海洛英,聽過嗎?大小姐,是一種毒品。」
她當然聽過!她顰眉。「你吸毒?」
「曾經。」他糾正她。「你放心,我的手下沒人會吸毒販毒,也不會害小姐或少爺染上毒癮,用這種手段控制你們。」
她怔忡,從未想過這種事,但經他一提,她才恍然驚覺自己還是太天真。原來她對人間的黑暗面,認識得還不夠多……
「《大亨小傳》,那真是一本好書,一個嘲諷的寓言式故事。」他好似沒注意到她迷惘的神情,自顧自地感歎起來。「窮小子蓋次比(Gatsby)愛上了富家女黛西,黛西卻拋棄他,嫁給另一個有錢人,於是他鋌而走險,幾年之後成了大富翁,在黛西家的對岸買了一間豪宅,透過海灣遠眺她家,他在那豪宅裡夜夜笙歌,千方百計想打進她的社交圈,接近她——然後呢?你還記得蓋次比後來怎樣了?」
他到底想說什麼?她警戒地尋思,雖然她已經隱約猜到了。
「他的夢想幻滅了,黛西根本不是他想像中的黛西,他甚至可以在她身上嗅到金錢的銅臭味——最後,蓋次比為了黛西犯的過失而死,她卻連他的葬禮都沒參加。」
敘述戛然而止,他的嘲弄卻持續綿延,捲成一根鋼索,囚住她。
她垂落螓首,讓昏暗的燈光在她臉上形成暗影,掩去她的表情。
「你是故意取這個花名嗎?Daisy。」他涼涼地喚她。「你想騙到哪個蓋次比呢 ?你希望男人拿你當女神一樣仰慕嗎?」
她悄悄拽住裙擺。「我只是隨便取的。」
「取得很好,這是個好名字。」
她不確定他是否有意侮辱她,或許他是在報復吧?因為她曾經傷害了他純潔的少年心,或許他是失望,因為他曾經奉為女神的女孩竟墮落至此。
夏真季緊咬牙關。經過這些年,她以為自己的尊嚴已經被踐踏得奄奄一息了,原來還苟活著,原來還能感覺到痛。
「為什麼來這裡?」他問。
她深吸一口氣。「當然是為了賺錢。」
「你很需要錢嗎?」
「難道你看不出來?」她譏誚地反問。
他微微蹙眉。「發生什麼事了?以前我認識的那個夏真季不可能會落魄到需要到這種地方來賺錢,她是千金大小姐,天生的女王。」
「十五年了,歲月可以改變許多事。」
「你家破產了?」
「嗯。」
「生活很困苦嗎?」
她默然不語。
「你非得到這種地方來賺錢不可嗎?以你的聰明才氣,應該可以在一般公司找到不錯的工作。」
「……我是可以去上班。」
「那為什麼不去?」
「一個酒店老闆,需要這樣關心一個小姐的私生活嗎?」她終於忍不住抗議,他有必要執意追問嗎?「不管我是為什麼理由來這裡工作,只要我能幫你招攬到客人,不就好了?」
「我只是好奇。」相對於她的焦躁,他顯得冷靜而淡漠。
她更加懊惱,揚起蒼白的臉蛋,挑釁地直視他。
感受到她隱忍的怒氣,他微牽唇,慢條斯理地點燃一根煙。「如果你肯認真工作,想在這一行賺到錢,的確很快,但你年紀也夠大了,應該知道你走上這條路,就很難再回頭了。」
「我知道。」
「不再多考慮一下?」
「我說了,我需要錢!」她驀地起身,以尖銳的嗓音武裝自己。「你剛才不是也說了嗎?我是千金小姐,過不慣貧困的日子,我想買車買房,買漂亮的衣服,買名牌精品,不行嗎?」
關徹瞇起眼,煙頭的火光與他眼潭深處的暗影相互輝映。「你果然是夏真季,還是那麼勢利又現實。」他冷笑。「你那麼想過好日子嗎?那就去賺吧!好好地伺候客人,能從那些肥羊身上挖多少就拿多少。在這種地方,什麼都沒有,就鈔票最多。」
她長長地瞪他,傲然旋身。
「等等!」他喊住她。
「還有事嗎?」
他從西裝口袋裡取出一本支票本,撕了一張,飛快地簽名後,遞給她。「給你。」
她愕然。「這是……」
「你不是想買名牌精品嗎?」他似笑非笑。「就當我這個大老闆送你的見面禮,你去盡情Shopping吧!」
她不敢置信地凍立原地,心跳急了,呼吸卻暫停,掌心滲出冷汗,頰上的傷口隱隱刺痛。「你這是……用錢買我嗎?」
「我有說要買你嗎?」他好笑。「何況這麼一點點錢,買得到你嗎?」
「……」
「或者你很想要我包養你?那你就不必這麼辛卒苦苦在這裡陪男人喝酒了,跟著我,保證你能過好日子。」
「……」
「夏真季,你說話!不要癟著嘴像個委屈的小媳婦,我認識的夏真季不是這種女人。」
他要她說什麼?還想聽她說什麼?夏真季顫慄著,強忍住一波波從體內深處湧出的噁心。
這一切究竟要到何時才會結束?為何這家酒店的老闆偏偏是他?
她咬著唇,漸漸地,咬不住發顫的唇,咬不住那一串自嘲的啞笑。她揚眸,嫣然彎唇。「你要包養我嗎?」
「什麼?!」他震住。
「你想不想包養我?」
「你——」他不可思議地瞪她。
她微笑更甜、更嫵媚。「如果你想要,我賣給你,你出個價。」
他陰鬱地擰眉,右手不知不覺握成拳,香煙在拳心裡蜷縮,燙著他,他卻渾然不覺。
「如果你不想買,就不要給我錢!」她忽地冷哼,雙手扯住支票,用力一撕。「就像你說的,這一點點錢我夏真季還不看在眼裡。」
藕臂一揚,紙花漫天飛舞。
然後,一片一片落下,落在,他與她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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離開辦公室後,夏真季再也顧不得強撐起的傲慢形象,手掩著唇,倉皇奔進女性化妝室,打開水龍頭。
清水由洗手台的玻璃壁中流出,猶如一道飛瀑。
這是個很有設計感的洗手台,事實上,整個洗手間的裝潢都相當華麗,不論是那一面面高及人身的穿衣鏡,或鑲著金邊的柔軟沙發,都是確確實實砸了錢打造的。
而這裡,不過是屬於他的夜王國的冰山一角。
十五年後,窮小子站上青雲了,她卻由雲端墮落。
好諷刺!
夏真季瞪著玻璃壁,明明噁心感已湧上喉頭,卻吐不出來,酸酸地橫梗著,教她不得不嘗那難堪的滋味。
她仰高頭,一逼又一遍地深呼吸。
「你看起來好像很累的樣子?」嬌媚的聲嗓在她身後揚起,很迷人、很動聽的嗓音,性感如絲。
夏真季驀地回眸,奇怪是誰能擁有如此聲質。
她看見一個女人,一個很美、很優雅的女人,五官端麗得不像真的,膚色有些過於雪白了,但粉頰透著紅暈,反倒更添艷色。
夏真季自己也很美,但這女人的絕色,仍是令她震撼。
「徹剛才把你念了一頓是嗎?他罵得很凶嗎?」
「你……是誰?」為何喚他的名喚得那般親暱?
「我是趙鈴鈴。」女人就連微笑也嫵媚。「你是Daisy,對嗎?」
她點頭。
「你的傷口,還好嗎?」
「嗯。」
「要小心保養,千萬不要留下疤痕。」趙鈴鈴善意地勸告她。「畢竟做我們這一行,色相是很重要的。」
「你也在這裡工作嗎?」
「我在台北開了一家『Club Lilith』,你聽過嗎?」
她搖頭。
趟鈴鈴靜靜地凝睇她。「你跟徹以前就認識了嗎?」
她一震。「你知道?」
「我看得出來。」趙鈴鈴淡淡一笑。「徹看你的眼神很不一樣,不像是對普通小姐,而且他也從不跟小姐單獨在辦公室談話,這些事他通常交給下面的人處理。」
所以他親自「處理」她,算是例外了,她何德何能,能得到他「特別待遇」?夏真季自嘲地尋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