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爺,我哪敢像依依那樣跟您擺臭臉啊。」梅蕊拿出一條繡花帕子。「您看,三小姐她花了三天三夜不眠不休,為您繡了一條帕子呢。」
「少爺不拿這種花帕子啦。」春碧趕緊獻出寶物。「這是四小姐為少爺添置的暖手爐,冬天到了,讓少爺手窩著暖和。」
「八小姐比較有學問,她幫少爺找來棋譜。」荔紅呈上一本簿子。「她說下回來,少爺的棋藝一定更精進了,得讓她三個子才行。」
各個丫鬟鼓起如簧之舌,各為其主,因為,只要托她們辦事的小姐入主這間屋子,也就是她們飛上枝頭的時候了。
「哎喲,這麼多東西,看得我眼都花了。」侯觀雲笑著拍拍肚子。「今天吃了六顆包子,哎,肚子飽了就困了。」
撇下哀怨跺腳的七仙女,他走進了房間。
才轉進裡間,就看到依依站在床前,拿著柳枝,從床頭點到床尾,嘴裡唸唸有辭,做著一成不變的驅邪儀式。
看到她的動作,侯觀雲不覺一哂。再瞧瞧那柳枝,大概是初秋還翠綠的時候折下來的,如今柳葉枯黃,搖搖欲墜,她也掃得有模有樣?
「依依,你念什麼咒文?不再有膽小鬼將風吹牆洞當作鬼哭聲了,你還是要拿柳枝趕鬼?」他笑著脫下貂皮外氅。
「少爺。」柳依依做完儀式,立刻過來幫他寬衣。「夫人交代的,依依一定得做,也不知道還有沒有小鬼躲著沒抓到。」
「以後別做了。」他坐到床上,正要脫靴子,她已經蹲跪下來。
「多做沒什麼不好,這是保佑少爺平安的。」她幫他脫靴。
「好吧,你想做就做。」他順手拍拍她的頭,這等無聊的芝麻小事,他也懶得理會了。
躺到床上,他頓感溫暖舒適,寒意全消,原來被子枕頭都熱了。
他驚訝地側過身子,撐起手臂看正在整理貂皮外氅的她,笑道:「依依呀,你果真暖床了?」
「我用火盆煨了一下。少爺,不夠暖嗎?」
「夠了。」他拉起棉被,聞到淡淡的炭火味道,很滿意地問道:「你怎知道我要睡覺,先將床暖了?」
「只要少爺白天這個時候回來,總會小睡片刻,所以我先燒了火盆,也讓這屋子暖和些,你可別嫌太熱,不然下回就不幫你煨被了。」
「不會不會,這樣最暖和、最舒服了。」
他之所以要小睡,是因為夜晚經常驚醒,往往醒來之後,夜闌人靜,他不免想到許多憂心又無能為力的事情,然後就睡不著了。
「依依,你沒什麼煩惱吧,晚上總見你睡得很熟。」
「少爺你這房間風水好,冬暖夏涼,而且鬼都被我趕跑了。」柳依依說著就笑了。「所以我睡得很好,晚上從來不會作夢。」
望著她忙碌的身影,侯觀雲還真羨慕她熟睡的功夫。
不知不覺,他跟她已「睡」過春夏秋冬了。他睡床,她睡榻,兩人隔了很遠的距離,但再怎麼遠,也是同處一室;當他半夜輾轉反側或是躺不住坐起時,他總會往她那邊看去,怕吵到了她。
或許是姑娘家害羞,她總是面向牆壁側睡,他看到的也是蓋在被子裡的背部和黑髮,日復一日,動也不動,維持同樣的睡姿。
「依依,當個孩子真好啊,每天吃飯睡覺玩耍。」他有感而發。
「我將你剁成碎肉,塞回娘胎,好不好?」
「能塞回去是最好了,可還是得生出來,面對這個苦難的人間。」他雙手交疊在腦後,玩笑似地道。
「少爺,我去寺裡拿幾本佛經,你每晚念三本,包你煩惱全消。」
「呵,阿彌陀佛。」她果然還是不解世事的孩子啊。
「少爺,快睡,還想我唱曲兒哄你嗎?」柳依依笑著幫他放下綃帳。
綃帳徐徐垂下,遮住了那張清麗容顏,在她拉掩綃帳之際,他看到了桌上白瓷花瓶裡插的幾枝帶蕊梅枝。
春天桃李,夏日青竹,金秋紅葉,按著季節,她為他的房間妝點一方幽靜,那是外頭那群忙著拿香粉熏他的丫鬟所做不到的。
他也知道,當他白天小睡時,她會拿一張小凳坐在房門口,不讓其他丫鬟進來吵他,或是他有事叫喚時,她可以立刻應答。
小泥球這一年來吹氣似地抽長長大了,圓圓的臉蛋尖了些,言行舉止輕巧了些;她是一個很體貼的丫鬟,他很喜歡她,有她的貼心服侍,跟她天南地北閒扯淡,他自在愉快。
但他再怎麼喜歡她,也不能留她,時間到了,她就得離去。
打從他有記憶以來,丫鬟就是來來去去。年幼不懂事時,他曾因喜愛的丫鬟姐姐離開而嚎啕大哭,後來習慣了,也就不在意了。
歲月遞嬗,人事更迭,又有什麼能長長久久留存在他身邊的呢?
他不可能擁有喜兒,這是感情落了空;他更擔心父親的雞鳴狗盜勾當遲早會東窗事發,那麼,他的萬貫家產也會落了空。
那他還剩什麼?孤孑一人?
仰望浮雲也似的綃帳帳頂,他閉上眼,很輕很輕地歎了一口氣。
那聲輕歎,傳到了坐在門邊的柳依依耳裡,她一動也不動,停下拿針線串著紅豆的動作,再將雙手緩緩地放上自己的心口。
那裡好像讓針給紮了,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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宜城大事年年有,去年特別多。夏天時,程實油坊掌櫃江照影因侵吞公款跑去賭錢,被小姐趕了出去;接下來程家血脈程耀祖回鄉,趕走養女身份的程喜兒;到了冬天,江照影回來了,誤會冰釋,還跟小姐成了一對兒,住在一起賣包子。
又是新的一年,初春日暖,東風微涼,山水茶館裡,三人圍桌而坐。
侯觀雲坐在他專屬的黃花梨木圈椅上,搖著越扇越涼的折扇。
「江四哥,你回來真好啊。唉,唉,唉,真好啊。」
侯觀雲連歎三聲,既喜且愁。喜的是喜兒和江四哥有情人將成眷屬,他也正式宣告戰敗;愁的是油坊一日不還喜兒,他就一日於心難安。
「哈啾!哈啾!」坐在旁邊的少年讓那涼風扇得打了噴嚏,忙吸了吸鼻子,喝了一口熱茶。「這位侯少爺,你就別扇風了,天氣挺涼的。」
「我說辛兄,這你就不懂了。」侯觀雲越扇越起勁,笑道:「我是當少爺的,你也是當少爺的,當少爺的就要有個爺兒樣子,總不能兩手空空,倒顯得寒酸了。有人是戴玉扳戒、金指環,弄得全身金光閃閃瑞氣千條,我嫌這俗氣,不如拿上一把題詩的扇子,還能顯出我姓侯的脫俗品味呢。」
「你這樣的少爺我當不來。」辛勤聽了咋舌。「我要幫我爹販馬,沒空去扇扇子,而且我又笨笨的,所以來找阿照哥回去幫忙。」
「你請不回江四哥了啦,他的心都放在這裡了。」侯觀雲笑咪咪地合起折扇,望向眼前的沉靜男子。「江四哥,我說的是也不是……咦!」
他的目光越過江照影,竟然見到依依帶人進了茶館大門。
小泥球趁他不在,溜出來逛街了?
「哈!」他朝她揮了揮手,忙起身朝桌邊的兩人拱手道:「江四哥、辛兄,我那邊還要忙,打斷你們的談話,抱歉啦,你們繼續聊,茶點儘管叫,我請客。」
柳依依乍見少爺跟她揮手,嚇了老大一跳!她以為已經過了說書時間,他不會在這裡,沒想到他還在跟人喝茶聊天。
「少爺,」她忙介紹身後的幾位。「這是我爹,我大妹妹柴兒,我妹夫土坎,我帶他們過來吃頓飯,吃完後就會回府了。」
「哎呀!依——溝兒,是你爹啊!」侯觀雲硬生生吞下依依的名字,朝老漢拜個揖,扯出大人小孩都愛看的俊美笑容。「柳老爹,來城裡玩呀?我閒得發慌,正好帶你四處逛逛,好讓我盡地主之誼。」
柳條見到這麼一個風采翩翩、俊俏白淨的大少爺,早就愣傻了,他張大了口,瞪大了眼睛,就呆呆地看著侯觀雲。
「是少少……少爺。」
「柳老爹,你家溝兒帶你們上這兒就對了,這裡的茶食風味獨特,高貴不貴,你們再等一個時辰,下午還有一場說書呢。」
「少爺,我爹他們要趕路回去。」柳依依忙道。
「這麼趕?」侯觀雲招來掌櫃,笑道:「快去準備樓上廂房,本少爺今天請客,給我上最好的菜色。喂!你們快抬了我的椅子上去。」
「少爺,不用了……」他會嚇壞她爹的。
「柳老爹,還有溝兒的妹妹、妹夫,來,樓梯在這兒,小心走,別絆著了。」
兩個隨從率先扛了少爺的寶貝椅子上樓,柳家三人見到這位俊逸貴公子,早已敬若神人,崇拜有加,也就迷迷糊糊地跟在侯觀雲後頭上樓。
柳依依只得提了裙擺,緊緊地跟著上了樓。
這就是走出睡房外的少爺。不管是老爺夫人面前,或是到了侯府外,他處處顯現出來的就是這般快活無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