偶爾,這樣的念頭會掠過他腦海,但他總是不敢深思,怕想多了便會失去活著的勇氣。
她還在的,一定還在,終有一日,他會與她相逢,悲歡離合,盡付於一眼相凝。
他們一定會再見面的……
◎◎◎
正悵惘尋思著,樓外忽然傳來一陣騷動,他落下視線,人來人往的街道上,一個衣衫襤褸的孩子抱住某個壯漢的雙腿,正大聲疾呼。
「各位叔叔阿姨們,幫幫我啊!這個人剛剛搶了我的錢袋,他是壞人,幫幫我!」
孩子的聲嗓軟軟嫩嫩的,即便賣力拉高了聲調,仍是顯得童稚,氣弱不振,很容易隱沒於這吵雜的市井裡。
但他聽見了,也注意到路人匆匆來去,幾乎無人關心一個小孩的吵鬧。
「叔叔阿姨……你們幫幫我啊!」男孩哀求著,死命拽著壯漢的大腿不放,壯漢不耐地踢開他,踢得他鼻青臉腫,嘴角流血,他卻又爬回來繼續糾纏。「你還給我!那錢袋是我的,是我要拿去買肉回家給我娘吃的,你還給我!」
「胡說八道的小鬼!」壯漢怒斥。「你怎能證明這錢袋是你的?」
「就是我的!大叔剛剛從我口袋裡掏摸的,別以為我不知道!」
「死小鬼,給我滾開!本大爺沒空跟你囉唆!」說著,又踢一腳。
小男孩心窩遭受重擊,痛得齜牙咧嘴,卻是倔強地不肯退讓,小手仍緊緊抓著。
「我說給我滾開!沒聽見嗎?給我滾!」壯漢勃然大怒,正準備再送上一腿時,頸後衣領被某個人揪住。
他氣憤地回頭。「是誰敢抓你老子?!」
一對清銳冷厲的黑眸瞪著他,他看著,莫名打了個寒顫。
「放開這孩子。」陽先生命令,語氣平和,卻有股不容反抗的威嚴。
壯漢不知不覺後退一步,嗓音不由自主地發顫。「不是我……不放他,是他一直抓著我。」
陽先生望向即便趴在地上,仍不服輸地緊抱壯漢雙腿的男孩,溫煦低語。「孩子,你放開他。」
「可是他偷了我的錢袋!除非他還給我,不然我不放手!」小男孩很堅持。
陽先生聞言,微微一笑。「你聽見了,把錢袋還給這孩子。」
「這位小哥,你可別誤會,我可沒偷這孩子的錢……」
「還、給、他。」
說也奇怪,明明這三個字說來很平靜,沒特別起伏,但壯漢聽了,就是不寒而慄,也許是因為對方看自己的眼眸太深沉,太冰冷,如一望無際的雪原。
他頓覺手足無措,乖乖地掏摸胸懷,將偷來的錢袋交出。
小男孩這才鬆開手,放了他,他狠狠瞪男孩一眼,轉身一溜煙地逃竄。
陽先生將錢袋交還給男孩,他歡天喜地地接過,笑咧出一口白牙。「大叔,謝謝你!」
見男孩小小的臉蛋髒兮兮的,又是血絲又是塵土的,禁不住有些同情,掏出一條汗巾。」哪,這個給你擦擦臉。」
「謝謝大叔。」男孩很有禮貌,規規矩矩地道過謝後,才接過汗巾,用力抹幾下臉,不一會兒,便現出一張清秀俊俏的臉蛋。
原來他長得那麼好看。
陽先生訝異地挑眉,細瞧瞧,總覺得這男孩屆宇之間有幾分似曾相識之處,究竟是像誰呢?
「孩子,你叫什麼名字?」他問。
「我叫瑤光。」男孩爽朗地回答。
他又挑眉,正欲問話,男孩搶先開口。
「那大叔叫什麼名字?」
他猶豫一會兒。」我叫開陽。」
「開陽?」男孩笑著拍手。「那我們兩個豈不都是北斗七星嗎?」
「你知道北斗七星?」他訝異。
「嗯,我娘告訴我的,天樞、天璇、天璣、天權、玉衡、開陽、瑤光。」小男孩流利地背出一串星名。」她說我是七星裡面最尾巴的那一顆。」
「所以你排行最小?」
「才不小呢!」瑤光抗議。「我娘說,我雖然在最尾巴,可是很亮很亮喔!比其他星還亮。」
那倒是。瑤光的燦亮不輸其他六星,甚至比開陽還亮上幾分。
◎◎◎
開陽看著男孩一副正經八百的表情,不禁好笑。這孩子看來挺爭強好勝的呢!跟他很像。
這麼一想,他不覺對這孩子產生一份親切之感,牽著孩子走進茶樓,叫了一壺茶,幾盤點心。
瑤光警覺地瞪著他。「我娘說無功不受祿,不能隨便接受別人給的好處。」
這孩子懂得還真多!
開陽失笑。「只是茶跟點心,不算什麼了不起的好處,你就放心吃吧。」
「真的可以嗎?」終究是孩子,見到一盤盤好看又好吃的點心,怎可能不心動?
「可以,你就吃吧。」
「是,謝謝大叔!」瑤光又是連聲道謝。
開陽以為他會和一般孩子一樣,急著狼吞虎嚥,但他卻是一小口一小口,文雅地吃著。
這孩子的娘將他教得很好啊!
開陽讚歎,笑望男孩進食。
瑤光見他盯著看,似乎有些不好意思,放下筷子。「大叔,我娘做的點心可比這些好吃多了!」
「真的嗎?」開陽淡笑,溫聲詢問他來歷。
他說自己今年六歲,爹爹在他出生前便死了,留下他跟娘相依為命,母子倆住在城裡的另一頭,他娘平常就做些小買賣,賣賣親手做的點心或繡帕之類的,因為娘親這幾日生病了,身子虛弱,家裡卻沒什麼好東西吃,所以他自個兒偷偷帶著娘親繡的幾條巾帕來到市集,想賣了換些銀角買些肉。
「隔壁大娘說,娘生病了,燉些雞湯給她喝身子便會好得快些。對了,大叔,你知道哪裡有大夫嗎?這些錢請大夫來看我娘夠不夠?」說著,瑤光從錢袋裡倒出幾枚碎銀角,小心翼翼地握在掌心,攤給開陽看。
這些錢,恐怕連付這一桌茶錢都不夠呢。
開陽心一擰,摸了摸小男孩的頭,還不滿七歲的孩子便這般成熟懂事,令人鼻酸。
「夠了。」他柔聲道。「其實大叔也略懂一些醫術,不如我跟你去,看看你娘生了什麼病,好嗎?」
「好啊!」瑤光聞言,開心地一躍而起,牽握他大手。「走吧走吧,大叔快跟我回家幫我娘看病!」
「別急,孩子,大叔還沒會帳呢。」
「快點快點……」
◎◎◎
瑤光這孩子,上哪兒去了?
城西角落,有問老舊的茅舍,外表雖是殘破,卻打理得很乾淨,院子前開闢了一方菜圃,蔬菜長得挺好。
將近日落時分,女子在廚房裡忙了一下午,回過神來,裡裡外外卻尋不著孩子的蹤影,一時心慌意亂。
「瑤光、瑤光!」她焦灼地喊,一面咳了幾聲,不知所措之時,門外傳來一道幼嫩的童嗓。
「娘、娘!我帶大夫來看您了!」
大夫?
她一驚,連忙取出絳藍色面紗戴上,掩住臉上燒傷的疤。
這傷疤,初次見到的人總是驚訝不已,為避免旁人或憐憫或輕蔑的目光,她已習慣凡出門必定戴上頭紗。
聽說兒子帶了個大夫回來,她有些驚奇,亦不免懊惱,這屋子幾乎不讓外人進來的,何況是個陌生人?
「娘、娘,您快出來啊!」瑤光喊。
她歎息,只得走出門口,院落裡,站著一個玉立身長的男子,負手背對著她,正好奇地端詳週遭的環境。
這便是瑤光帶來的大夫嗎?這孩子!家裡哪裡有錢請什麼大夫啊?
瑤光見到她,蹦蹦跳跳地過來。「娘,我給您帶大夫來了。」
她望向孩子,驚見他鼻青臉腫,臉上好幾道傷,連忙蹲下,擔憂地審視。「怎麼了?怎麼傷成這樣?你跌倒了?還是跟別家孩子打架了?」
「我沒事,娘,是有個壞人大叔搶我錢袋,我才跟他打了一頓,是這位好人大叔救了我的。」
什麼壞人好人的?她蹙眉,輕輕打孩子一下,算是薄懲。」你幹麼帶著錢出門呢?怎不乖乖待在家裡?」
「因為……」瑤光吐吐舌頭,知道自己不聽話,為免挨罵,急忙轉開話題。「娘,這位好人大叔說他也懂得醫術,所以我請他來瞧瞧您。」
她一怔,這才不情願地起身,盈盈走向陌生男子,朝他福了福身。「大夫,有勞您親自前來,不過──」
話語未落,男子瀟灑地轉過身來,與她相對。
她頓時震懾,明眸圓睜,乾澀地瞪著眼前這張清臞俊秀的男性臉孔。
怎麼……會是他?!
她心韻狂亂,驀地感覺頭暈腦脹,身子一晃,向前倒落──
第11章
「姑娘──不對,這位夫人,你還好吧?」
怎麼會是他?怎麼可能是他?
「瑤光,你娘身子不舒服,我扶她進屋,你去端杯水來給她喝。」
他不是死了嗎?她以為他死了,一直以為他早就不存在於這世上……
「夫人,你能走嗎?我扶你進去……」
「不用。」她閉眸,深深呼吸,努力排開腦袋的暈眩。
她必須自己站起來,自己行走,這些年來,她一直是這麼活著的。
「請你放開我。」她推開攙扶著自己的男人,凝定搖搖晃晃的身子,確定臉上的面紗仍牢牢地戴著,才邁開步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