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帆……這是怎麼一回事?」韋後氣得全身發抖的質問道,這讓她在眾人面前顏面無存。
「回娘娘,那對翠鳥在微臣餵食它們時,意外飛走了,微臣迫於無奈,只好將點翠變成燒藍,希望娘娘恕臣斗膽。」韋千帆答得鎮定。
「你……怎麼不早說?」韋後不得不壓低音量,喝斥了聲。
「微臣想,翠鳥遨遊雲端,大概是替娘娘驅災祈福去了,此乃祥兆,不必橫加阻礙。而天意如此,亦不宜殺生,以燒藍代替點翠,形狀雖相似,卻能更加彰顯娘娘仁慈之心,故而才自作主張,請娘娘恕罪。」
這番說辭,他想必早已構思妥當,此刻如珠玉一般流洩而出,冠冕堂皇,讓人無可責難,也給了皇后一個台階下。
第2章(2)
韋後順勢地說:「沒錯,上天有好生之德,韋尚服處事機敏,理應褒獎。」
「且慢——」上官婉兒逮住機會,反將了一軍,「那對翠鳥是地方官員的進貢之物,韋尚服仍因疏於照顧導致失蹤,實屬失職,他失職在前,隱瞞不報於後,理應受罰。」
「皇后,昭容,你們別吵了,」中宗大為頭痛,指著韋千帆,「韋尚服,你自己說,該賞還是該罰?」
「臣的確失職,甘願受罰。」他頷首回道。
「好,朕就罰你杖責二十,望你今後能小心行事,不過念你制釵有功,再賞你半年俸祿,做為嘉獎。」
打也打了,賞了賞了,中宗此舉,算是給韋後與上官婉兒雙方一個交代。
一時間,雙方便不再爭執,韋千帆亦跪叩領旨。
綾妍悄悄望了他一眼,他依舊自在如風,彷彿對這番結果早已預料在心,無論賞罰,皆不能影響他的心情。
太監們說,別人只是杖責兩下,便叫苦連天,可他一連杖責二十,卻沒聽到他吭一聲,臉上依舊掛著微笑。
但她知道,他一定傷得不輕。血肉之軀,哪堪棍棒凌虐?她越想越於心不忍,心中隱隱有種感覺,他所受的一切罪,皆是因為她的一句話……
為什麼他要幫她?是良心發現,還是有什麼陰謀詭計?
不過,她寧可他出自真心,因為憑直覺,她覺得他並非十惡不赦之徒,與韋後一黨不同。
出於愧疚,她親自到太醫署拿了金創藥,來到他寢室門口。
兩人在尚服局中各自有一所小院,平時皆無來往,她這還是第一次靠近他的居所。
她雙頰泛起一絲緋紅,心兒卜通猛跳,莫名的羞澀讓她止步猶豫。
「上官尚服?」韋千帆的婢女正端著水盆步出,看到她吃了一驚,水盆差點兒摔在地上。
綾妍凝視盆中,血色一片,可見他剛剛才擦洗完傷口。
這猩紅的顏色,讓她心尖微微發疼。
「上官尚服來了?」屋內,他顯然聽到婢女的驚叫,低聲笑道:「既然來了,就請進來喝杯茶吧。」
她此刻無路可退,只得踏入門中。
單身男子的居室,原來是這個樣子……她從未見過。當年,她與武承羲的婚姻不過是假戲一場,至今仍是處子之身的她,在這處處散發著純陽氣息的空間裡,只覺得呼吸急促起來。
「想不到挨頓板子竟能換得上官尚服牽掛。」他一襲白色中衣,立在賬前,笑容一如以往般燦爛,「這頓打,也算是值得了。」
隨意一句話,或許沒有別的意思,但聽在她耳裡卻格外曖昧。
「韋尚服說笑了。」綾妍低頭步至他跟前,「這裡有一瓶金創藥,或許對你的傷勢有用。」
「太醫來瞧過我了,開了好幾瓶藥呢。」韋千帆凝視著她,「上官小姐不必費心。」
「這是柳太醫開的,宮裡就數他的藥方最好,可惜藥性猛烈,一般人不讓用。我求了好久他才給的。」憶起當年為了向武承羲拒婚,她不惜刺傷自己,那時可全靠這藥,才能痊癒。
「哦?這麼說,此藥得來不易?」他笑意更濃,「看來我不能不領情了。」
「快喚宮女來,替你上藥吧。」綾妍關切道。
「夜已深,我叫宮女回去睡了。再說若換了這藥,會得罪那位原先替我診治的太醫吧?恐怕不妥。」他似故意刁難。
「你偷偷上,不就成了?」她不由得著急。
「可惜傷在背上,我夠不著。」韋千帆攤手,狀似無奈。
「那……」綾妍索性建議,「我替大人上藥,如何?」
「你?」他眉一挑,意味深長地瞧著她,「上官小姐不介意?」
「嫂溺叔援,治傷要緊。」她當機立斷,挽起袖子,拔開藥瓶。
她不是一個畏首畏尾的女子,凡事只要認為正確便勇往直前,顧不得在意那些禁忌與禮法。
韋千帆不語,只轉過身去,褪下白衫。
當他赤裸的背脊展現在她眼前的時候,綾妍倒抽一口冷氣……不僅因為頭一次看到男子的肌膚,更因為那背上的傷痕千溝萬壑,令人觸目驚心。
她覺得鼻尖微酸,十指顫抖著,將那金創藥輕灑在他傷口上,卻彷彿刀子割了自己一般,心疼痛不已。
「嘶——」韋千帆似受不了藥性猛烈,低聲呻吟。
「怎麼了?還好嗎?」綾妍連聲問。
「果然良藥。」他微微笑道,「越是難受,越能痊癒吧?」
「我知道會很疼的……」她安慰他,「不過,很快就會過去……」
「小時候,我只要有個病痛,我娘便會唱曲兒給我聽。」韋千帆忽然說。
「呃?」她一怔。
「有首江都歌謠,不知你是否聽過——下雨天,和泥娃,天晴了,摘西瓜,阿娘阿姐不在家,青蛙住在荷葉下……」他輕輕吟誦。
「這是我家鄉的童謠啊。」綾妍脫口道。她已經好久好久沒有這種熟悉親近的感覺了,宮中冰冷寂寞,她最懷念當年還在江都的日子。
「這麼說,上官尚服也是江都人?」他看她的眼神,似乎話中有話。
「沒錯,你也是?」她不禁愣住。
「想不到,這深宮之中,還能遇到同鄉。」韋千帆莞爾,「說不定,我們少時還曾見過,比如走過同一條街,看到同一棵柳樹,聽見同一首歌謠……」
沒錯,因為這共同的記憶,她對他,才會有異常親近的感覺吧?可惜,這有什麼用呢?他們仍分屬於你死我活的敵對陣營。
她是多麼希望能穿越重重障礙,與他結成知音,然而在這萬般險惡的深宮裡,這實在是奢望。
「韋大人,多謝你救了那對翠鳥。」她盈盈一拜,知道這一切並非意外,肯定是他的安排。
他冒著被降罪的危險,替她干下瞞天過海之事,難道不值得感激嗎?可惜,她一直不明白,為何他要如此涉險?
「我只是希望我們的後輩子孫能看到這世間更多美好的事物。」他低聲答。
這溫柔至極的聲音讓她一度以為,他會說這一切是為了她……然而,答案卻如此冠冕堂皇,一如他搪塞韋後的理由,讓她有些許失落。
這是怎麼了?為何她會對一個幾近陌生的男子好似產生了情愫,彷彿他們很久很久以前便相識,是舉手投足間皆有默契的知己?
為什麼,第一次見面,便對他有異樣的親切感?真的只是因為他懂得蠟纈嗎?
「還有,」他補充道:「我最見不得女孩子哭。」
「哭?」綾妍一怔,「誰哭了?」
「你啊,」他好笑地看著她,「那日在湖邊,我提著鳥籠離開後,你一個人蹲著哭了半晌,以為沒人看見?」
「你……」她瞪大眼睛,霎時滿面羞紅,「你偷看人家。」
「我無意中回頭,便瞧見了。」韋千帆故作無辜,「我可是正大光明的看,哪算偷看?」
「所以……」綾妍咬咬唇,「因為我哭了,所以你才幫我的?」
「天底下任何女孩子哭了,我都會幫她們,因為,我是一個憐香惜玉之人。」他狀似風流的說。
這樣的答案,雖然合理,卻讓她又一次失望……方纔,有片刻,她以為他是為了她。
呵,荒唐,她為何會有這樣的幻想?她算什麼?對他來說,她不過是一個陌路人而已,何以得到他的垂青?
然而,她不知道,那一日,湖畔的樹後,他站了很久很久,一直凝視著她,直至夕陽西下,她抹淚離開。
她的每一滴淚都似針尖,刺入他的心田,讓他顧不得許多,甘願冒險完成她的心願。
本來,在沒得到韋後完全的信任之前,為了大局著想,他不該這樣做的。但他說過,希望自己的到來能給她一點點快樂,又怎能忍心看她傷心流淚?
所以,他放飛了翠鳥,甘心挨打受罰,只為博她一笑。
「上官小姐,這藥敷到一半兒,怎麼就停住了?」韋千帆忽然輕笑道。
「我……」綾妍連忙掩飾自己的心情,「怕你太疼了。」
「那就唱首歌謠來聽聽,」他似乎早已布下圈套,等著她傻呼呼往裡鑽,「聽了,我就不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