宇文煬拿了一方墨錠,輕輕在石硯上輕磨,「先生,我今日才明白了一個道理。」
「喔?願聞其詳。」
「原來爭是爭,不爭也是一種爭。」他抬腕磨墨,語氣平靜沒有半分的起伏,「這個道理,是我明白得太晚,才會落得今日這番下場,若是早先就明白了這個道理,也不會落得如今這模樣。」
方先生沒有說話,而是等著他繼續說下去,但是眼裡的認真卻多添了幾分。「之前本以為只要能夠爭得父皇的寵愛,重新站回朝堂,再徐徐圖之,也是一條路,但是先生那時候並沒有多言,只怕是對我有些失望了吧?」
方先生終於正色看著眼前這個彷彿變了一個人的宇文煬,整個人坐直了身子,第一次認真的回答他的問題。
「的確,我當時是有點失望的。但是……現下殿下已經有了反省之意,何不告訴我殿下心中又作何打算?」
宇文煬放下墨錠,提筆沾墨,在雪白的紙上寫了兩個字,方先生的眼突然瞪大,臉色瞬間嚴肅萬分。
「這可是險策!」
宇文煬像是渾然不在意自己寫了什麼東西,輕輕笑了笑,但是透著燭火,方先生卻看得出眼前的宇文煬眼裡早已點燃的瘋狂。
「先生,你知道剛剛父皇讓我去做什麼嗎?」他也不要人回答,而是自顧自的說下去,「之前我的婚事因為母后過世而延宕,後來因為一時沒能尋到滿意的適齡姑娘,父皇就要我等上一兩年,再仔細尋尋,而如今我已經二十有三了,這婚事自然是等不得的。
「只是……父皇讓我別因小失大,今日薈萃閣之事,你應該也收到了消息,更明白因為這事我們幾個兄弟徹底撕破臉了,而和妃雖然禁足,這掮風點火的工夫卻沒落下,這話一傳開,反成了我為了一個侍妾,寧可和兄弟槓上。」
本來只是平淡敘述的宇文煬,嘴角微勾,臉卻顯得冷靜而恐怖,「我不爭,就得讓人踩在地上,也讓我身邊的人被踩在地上,這已經不是我爭不爭的問題,為了保全我身邊的人,為了保全我自己,我打一開始就沒有了退路,而今日父皇說的那些話,雖不是一味的偏幫,卻也說明了父皇的寵愛的確是目前能讓我重新站於人前的助力,但是他的寵愛若是中止了,那我的下場,會比之前什麼都不做來得更加危險。
「先生,我不想屈辱的去死,所以我能做的只剩下一條路。」宇文煬的嗓音透著狠厲的決絕。
方先生不再看桌面上的那兩個字,只淡淡的說著,「現在離您腿疾不到一年,仍握有朝堂上大半的勢力,而且目前您因為內外帳的問題代管了戶部,錢權都算是還可以,但是若要行險招,還必須得要有兵。」
而眾所皆知,整個大啟皇朝的兵權除了握在皇帝的手中,還有一部分握在二皇子宇文凱的手裡。
「他會站在我們這一邊的。」宇文煬給予肯定的答覆。「他的生母曾經是我母后身邊的侍女,當年她被皇上寵幸後,幾次遇險,都是我母后出手相助,雖說這幾年我們不曾在明面上往來,但是他會站在我們這邊卻是無庸置疑的。」
方先生閉上眼沉吟許久,書房裡面卻沒有半點聲響,只除了偶爾傳來的燭芯爆裂聲。
滯悶的夜晚,帶著一種風雨欲來的凝滯感,宇文煬沒有催促他,甚至沒去想過他將那兩個字洩漏出去的可能性。
用人不疑,疑人不用,當他準備開始這一場豪賭後,他所安排的每一步除了大膽相信,就沒有其他更有用的籌碼。
方先生睜開眼,眼裡閃過睿智和參雜著野心的光芒,「此事能成的機率至少有七成,剩下的就只能聽天由命了。」
宇文煬第一次笑得張揚,燭火照亮的是他勇往直前的堅定。
「就算只有有五成,我也能毫不猶豫的去做!有勞先生操勞了!」
方先生站了起來,第一次在他面前彎下了腰,「能跟隨殿下是我的榮幸!」
夜漸漸的深了,他們卻不曾感覺疲累,直到天明,他才將桌上寫了字的紙湊向燭火,看著「逼宮」那兩個字隨著火焰成為一片灰燼。
第8章(1)
宇文煬一步步的踩著黎明的天色,往那個有著一樹梨花的廂房而去,他一夜未眠,但是腦子裡卻是從未有過的清醒。
甚至連昨晚皇上在景德宮裡對他說的話,也一句句的在他的腦中浮現。
女子不過是玩物,那個側妃不過是看你還算上心才賞的,若是因此迷了心竅,那女子萬萬不能留。
兄弟之間誤會吵鬧都是有的,但若是為了一個玩物傷了和氣大可不必。
今日之事就息事寧人吧!朕再好好尋個好人家的閨女,指給你當皇子妃,等娶了正妻,有人幫你管著後院,那些個不守規矩的自然也規矩了。
一句句一字字,他聽在耳裡,心也同時一寸寸的冰冷。
息事寧人,這是他從這些話裡聽出的態度,但為什麼?其中的涵意實在讓人心寒——一切不過都只是因為他不再是那個未來可能的繼任者。
就只因為如此,所以明明是他的人受了委屈,卻要擔下所有的錯。
他不能喊不服,甚至不能有任何一絲的怨慰,否則一個對兄弟不仁、對長上不孝的大帽子就會扣到他的頭上。
他費盡了心機,創造如今的大好局面,卻可能就因為這一點小事,成了為他人做嫁衣的蠢蛋。
打開了房門,廂房裡有著淡淡的藥香,他走進屋子裡,穿過外間進了內室,只見包小嵐用被子將自己捲成一個大包,窩在床上睡得正香。
他坐在床邊,看著她純真的睡顏,手撫過她的臉頰,那裡抹了藥,雖然消了腫,但是上頭青紫的痕跡卻不是一天兩天能夠不見的。
他就這樣靜靜的看著她,腦子裡一片混亂,卻又慢慢的一點一點開始清醒。
他想起第一次見到她的時候,那時候只覺得她讓人厭惡又可恨,那表面看起來的純真不過是為了隱藏內心的骯髒,於是雖把她擺到二等宮女的位置,卻讓她去做粗使丫頭的活計。
接著又為了折辱她,甚至賞了那些不能吃的東西下去,以為她會哭、會露出對他的埋怨,結果她不但沒有,反而還歡天喜地,甚至說他是個好人。
直到後來,誤會解除,他把她放在自己身邊,感受著她貼心仔細的服侍,有許多的東西開始慢慢的變得不同,甚至他曾經覺得不怎麼好看的面容看起來也可愛多了,他不是傻瓜,自然明白了自己對她的感覺。
只是她一次次的用自卑為借口拒絕他,讓他開始懷疑自己,也懷疑她是不是因為自己的腿瘸了,所以才想盡辦法拒絕。
後來,證明了這一切又是他的小人之心,她對著他說最喜歡他,雖然可能比不上點心,但是也讓他高興了好幾日。
喜歡似乎就是這樣一點一點的累積,一點一點的被一個人吸引,然後願意把一個人的一切細節都藏在心裡,放在腦海裡。
點點滴滴,絲絲成絹,將人裹得嚴嚴實實,再也逃不脫這由愛編織而成的網。
包小嵐感覺到有人在看著她,那樣的視線讓她迷迷糊糊的睜開了眼,然後見到的就是宇文煬坐在床邊,深情的望著她。
她裹著被子坐起身,一頭長髮打成了辮子鬆鬆垮垮的披散在腦後,幾綹落發垂散在肩膀上,身上只穿了一件小衣,也因為睡覺時的滾動鬆脫了大半,鵝黃色的肚兜就這麼若隱若現的露在外頭。
「主子爺,怎麼來了呢?!」時辰還太早,昨兒個又太晚睡,讓包小嵐還迷迷糊糊的,雖然睜開了眼,卻沒拿起該有的規矩。
她的這副模樣落在他眼裡,讓他的眼忍不住暗沉深邃許多,若不是現在還不是時候,他就不會只是這麼看著,而是直接捲了人上床,做點該做的事情了。
「來看看你。」他輕聲說著,怕驚了她。
包小嵐揉了揉眼,雙眼變得有些水汪汪的,然後對著他眨了眨,嘟囔著,「我有什麼好看的啊?我每日都在您的身邊啊!」
「那在我身邊真的好嗎?我若是……送走你又如何?」
送走……包小嵐後知後覺的聽明白了這句話,然後瞪大了眼,幾乎是狼狽的撲到他的身上,抓著他的衣襟,慌慌張張的問著。
「為什麼要送走我啊?為什麼啊?我是哪裡做錯了嗎?還是因為我給主子爺惹了麻煩了?!」
包小嵐急著說話,沒一會兒就開始結巴,然後努力想著自己到底是做錯了什麼,怎麼一大早的主子就要送她走呢?
如果被送走了,她還能夠天天看見他嗎?
如果被送走了,她和他之間是不是什麼關係都沒有了?沒有了關係,是不是她連一個光明正大站在他身後的機會都沒有了?
她著急的神色徹底的取悅了他,他任由衣裳被她抓著,幽幽的問著,「不是說不願當我的侍妾嗎?不是說只要當個奴婢就好嗎?那奴婢被送出去不也是理所當然的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