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到這兒,她道:「是酒駕車禍?」
他卻突然嗤笑了聲,「不是。如果是那樣,我會好過一點。」
「……什麼意思?」
「我接到警方打來的電話時,他們告訴我,她坐在副駕駛座上,開車的是一個男人,兩個人在到院之前都已經沒有呼吸心跳了。」
這是五年來,他第一次開口對別人說這件事。
不,不對。是他第一次認真回想這件事的細節。
「車子是高速撞上橋墩,兩個人血液裡都沒有酒精,不是酒駕,所以懷疑可能是在車上發生爭執,才會失控撞上去。」說到這兒,何本心露出了苦笑,繼續道:「那個開車的男人,是我最好的朋友。」
蘇鶴璇不知道自己該說什麼……不,她根本不知道自己能說什麼。他在一夕之間,在毫無心理準備的狀況下,同時失去了摯愛與摯友,那是什麼樣的感受?
她無法想像,也不可能會明白。
「從那個時候開始,我就做不出什麼像樣的珠寶飾品了。」他聳聳肩,彷彿那些事情都沒什麼大不了。
他告訴她,因為引領他進珠寶界的女人死了,從此只要他一坐下來擬稿,便會想起那女人的身影,如鬼魅一般,揮之不去。
傷痛的記憶糾纏著他,他走不出陰霾。生活變得一塌糊塗,他卻無力改善,也覺得什麼都無所謂了。
歐陽昭知道了這件事情,打了通越洋電話給他,說:「我缺個ARTIST,但要學點新技術,你來不來?」
「好。」他根本不需要考慮就回答。
聽到這兒,蘇鶴璇終於明白了,明白了為何他可以在短短兩年內爬上T.A.D這個位置。
他不是抱著競爭的心態往上爬——他只是想生存。
不是甩開別人、力爭上游的那一種生存,而是甩開過去的自己,從極致的痛苦裡浴火重生。
第10章(1)
車子再次回到公寓前。
他見後方沒有來車,於是拉起手煞車,看著她,「現在你明白為什麼我寧願對你說謙了?」
她的胸口悶得發疼,說不出話來,只是搖頭。
「搖頭是什麼意思?」
「我很高興你對我說了真話……」她抿著下唇,吃力地擠出了一句,感覺自己都快哭了。
可是她哭個屁呀?人家當事者都沒哭,她湊什麼熱鬧?
見她那模樣,連何本心都想笑。
他忍不住伸手摸了摸她的頭,歎了口氣,道:「你看吧?所以我才不想講實話。講了,你又要說我可憐;我不講,你又會覺得我……」
說到嘴邊的話,打住了。
因為她突然張開雙臂,身體橫過了排檔桿,就這麼靠上來抱住他。
「……鶴璇?」
「對不起。」她在他的耳邊低語。
他揚起了一抹淺笑,騰出雙手,輕輕地回擁著她,「為什麼道歉?」
「我不知道。」她搖頭,是真的不明白。
她只覺得心好痛,像是被人拿著十字起子在這兒戳一下、在那兒攪一下,然後,她的理智斷線,就這麼撲上去抱住他。
連她自己都分不清這擁抱到底是想安慰他、還是想安慰自己?
半晌,蘇鶴璇退了開來,撥了兩頰邊的髮絲,遲來的尷尬浮上心頭。
天……她太衝動了。
「不好意思,我有點失態……」好丟臉,她覺得自己簡直趁人之危、趁亂吃人家豆腐。
「還好嗎?」他臉上掛著笑意,見她那泫然欲泣的表情,抽了張面紙給她。
她盯著那張面紙,無力地白了他一眼,苦笑了下,「不是應該我來安慰你才對?為什麼好像反了?」
他想了下,聳聳肩,道:「因為這故事你是第一次聽。」
這時,他從後視鏡裡看見了來車。
「等到你像我一樣,對這個故事熟悉了五年,那我想你也會和我一樣,再也擠不出眼淚了吧?現在,你該下車了,我們又擋到了別人的路。」
「啊、好的!」
她接過那張面紙,匆忙地解開安全帶、開了車門,右腳跨出,卻突然覺得有一句話非得問他。
「那個女人……」蘇鶴璇回頭,直視著他的眼,「她對你來說有多重要?」
後頭的車子鳴了喇叭。
何本心想了兩秒,道:「像是畫家的右手。」
那就是很重要的意思吧?
她露出一抹苦澀的笑,下了車、替他關上車門,然後看著他的車尾燈漸漸遠去,直至消失為止。
那個女人,擁有天仙般的姿色,又像「畫家的右手」那般重要,而且五年前已經上了天堂。
那麼,請問她有多少勝算?
Zero,毫無勝算吧。
她深呼吸了一口氣,轉身從背包裡翻出鑰匙串,頹然走向大門。在打開門鎖的瞬間,她的眼淚突然奪眶而出,滴落在自己的手臂上。
今夜,她失戀了。不同於上次那種近乎於被發卡似的拒絕,這一次是真真切切體會到——何本心永遠都不可能屬於她。
因為他的心早就跟著陪葬了,獻給一個已經被神化的女人。
七月初,時節進入了夏季。
在某個禮拜一的早上,何本心把美術部門的同仁全召進會議室裡,大夥兒以為他是要分派新的工作,結果卻不是那麼一回事。
「我就長話短說吧。」他甚至連鋪陳也沒有,就這麼拋出一顆拔了安全栓的手榴彈,「七月底,我和歐陽昭會一起離開這家公司。」
砰,手溜彈炸了。
大夥兒先是目瞪口呆,而後神情茫然、面面相覷,好像在互相確認剛才是不是聽錯了什麼。
「今天不是愚人節,你們不必懷疑我說的話。」他因眾人的表情而露出了一抹苦笑,道:「是真的。我們兩個已經遞了辭呈,只是希望在消息傳出去之前,先讓你們知道是怎麼回事。」
「那……」終於有人出了聲,「以後我們的主管是誰?」
「我不清楚。或許你們當中有人會直升,也或許公司會請人資顧問另外安排,這些我無法干涉。」
「為什麼?」有人打了岔,問:「怎麼會走得這麼突然?新專案不是也做得很成功嗎?」
「是因為跟營三處合作的關係嗎?」
「一定是營三那個女人!她業績做到了,就打算過河拆橋,把你們兩個逼走,這樣她就可以獨攬功勞,對不對?」
大夥兒議論紛紛,開始揣測肯定是因為營三處的「妖女」,或許是陳彩佑惹毛了金牌製作人,而金牌製作人火大了,怒丟辭呈,還把他身邊的王牌一起帶走……
這些毫無根據的指控,反而逗笑了何本心。
「都不是,你們別亂猜。」他撫額苦笑,搖頭否認了每一句話。
人類真是奇妙的生物,因表象而厭惡,因表象而喜歡,說穿了,那些印象根本有一半是自己腦補出來的。
「我和歐陽昭會同時離開,單純只是因為個人的職涯規劃而已,真的沒有任何人惹毛我們。」
「你們不喜歡開發遊戲?」
他聳聳肩,道:「不是不喜歡,只是不願意受限。」
大伙點點頭,表情卻仍是不以為然,似乎還是懷疑著案情不單純、肯定有驚人內幕似的。
會後,在大夥兒魚貫步出會議室的同時,他說:「鶴璇,你留下來,我有事要單獨跟你談。」
她像是從虛渺的夢裡驚醒過來一般,回頭看著他,才發覺到自己被點名。
「啊、好……」她醒神,挑了個空位坐下。
何本心則關上了會議室的門,然後坐到了她對面的位置。
他倆靜靜凝視著彼此幾秒。
「離開這家公司,」他率先打破了沉默,「我最放不下心的就只有你。」
她一聽,心口猛地抽疼,卻立刻抗拒了所有的感受。她知道,他會這麼說,只是基於公事立場,沒有任何其他的暗示。
「總監不用擔心我,我可以適應得很好。比起從前在營二處的工作環境,這裡已經是天堂了。」她皮笑肉不笑地,好似在念台詞似的說。
她想表現堅強,想讓自己顯得毫不在乎、不痛不癢,偏偏她的演技很糟糕,兩滴淚水懸在眼眶裡,一對杏眼霧氣裊裊,即使隱藏在鏡片之後,他仍是看得一清二楚。
「我記得,你說我是你來這家公司的原因,但我希望我離開了之後,你不要跟著放棄。」
她輕咬著微微顫動的下唇,忍住不哭。
「我知道你不想聽,所以我更要告訴你,」他頓了下,才繼續道.?「我比誰都清楚你有多努力。我是過來人,我懂那種艱辛——」
「不,你不懂。」她出言,否定了他。
他沒急著說話,靜靜地看著她。
「你不只是我來到這裡的原因,你也是我咬牙忍過一切的動力。」
她深呼吸了一口氣、再深呼吸,拚命壓抑著胸口那股幾乎滿溢出來的酸苦。
「你說過,我對你的感覺只是單純的崇拜,可是……你告訴我,如果只是因為崇拜,聽到你稱讚我努力、聽到你認同我的能力,我應該要高興的,不是嗎?那為什麼我現在的感覺會這麼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