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時,因為不想加重父母的負擔,他的大學生活過得並不是很寬裕。他住的地方大約只有十坪大,只比這兒再寬敞一點點而已,而那樣的空間卻得充當客廳、臥房、餐廳、書房、工作室,要維持整齊舒適?簡直是不可能的任務。
莫妮卡偶爾會臨時上門拜訪,他便會在慌亂當中收拾,以騰出一個空間讓兩人相處……
「對了,」她的聲音打斷了他的思緒,「你要喝咖啡嗎?」
他如夢方醒,不假思索,直覺說了聲「好」。
「那你等我一下。」
說完,她開了門就走出套房,往蔚房去了。
這兒的格局,就何本心的初步觀察,他猜測原先可能是四房兩廳兩衛,後被房東改建為三間獨立套房分租出去,蔚房與陽台則留下來提供房客使用。
套房的大門虛掩,何本心盯著那道門縫發愣,聽見外頭傳來煮開水、磨豆機的聲響。他覺得無所事事,便起身在房裡察看了一圈。
他發現,牆壁似乎已經很久沒有重新粉刷,不僅牆角冒了些壁癌,就連天花板也看得出受潮的污漬;由於是邊間的關係,這房間有一扇窗,窗戶上卻卡了一層厚厚的塵土,彷彿上一次有人洗這扇窗已經是十年前的事……
這時,書桌上的相框吸引了他的注意。
……不,不對,那不是相框,而是畫框。
框裡擺放的是一張鉛筆手繪肖像圖,而那張圖,他不會錯認,因為是出自他的手,是他當初在咖啡廳裡替她描繪下來的剪影。
老實說,他很意外。
只是自己一時興起隨意畫下來的作品,竟被一個陌生人精心珍藏著……好吧,也許現在已經不是陌生人,可就當時的狀況看來,他倆絕對是素昧平生。
突然,一股濃醇咖啡香氣飄進了鼻腔裡。
他醒神,驟然回身一看,見她雙手各拿了一隻馬克杯,杵在門邊,臉上的表情有些尷尬,彷彿撞見了別人正在窺看自己的日記似的。
他低笑了聲,舉起手上的小畫框,道:「真意外,你居然還留著這個,而且保存得這麼好。」他發現對方甚至在畫上噴了一層固定膠。
「那是當然的吧?」她扯出一抹乾笑,以腳後跟踢了門板一下,讓門闔上,「這年頭可不是隨便就能在路上收到自己的肖像畫。」
隨後她走到和室桌前,將其中一杯咖啡擺到了桌面的另一端,坐了下來、盤起雙腿。
「這杯是你的,你試試看味道合不合。」
那是一杯熱拿鐵。
他走回了桌前,與她面對面,一起坐下來品嚐一杯剛煮好的熱咖啡——這樣的光景,從前只會出現在她的白日夢裡,如今卻活生生地出現在眼前。
蘇鶴璇懷疑自己其實還在睡夢中,搞不好她根本還沒起床。
於是,剛才在廚房的時候,她有偷偷捏了一下自己的臉頰。臉很痛,所以應該不是夢。
「你咖啡煮得很好。」淺啜一口,何本心就給予了高度的肯定,「你自己學的嗎?」
「嗯!」笑容在她臉上漾了開來。
她從沒被他稱讚過,公事上更是不可能。這句肯定,讓她內心狂喜,雙頰不覺浮現了一抹淡紅。
他見狀,忍不住低笑。事實上,他從很久以前就發現了,這小女生很容易緊張、也容易臉紅,每當會議上輪到她報告周進度的時候,她總會像條被夾去汆燙的蝦子。
「Latte這個字好像是意大利文?」她莫名問了一句。
「嗯。」
「所以你真的是從意大利回來的嗎?」
他噗哧笑了聲,道:「難道只因為我認識了一個意大利文單字,你就認為我是意大利回來的?」
「呃……」她的表情瞬間垮下,一臉困窘,「我只是一時想到……」
「開個玩笑,我鬧你的。」他突然覺得自己既壞心又無聊,「你說的沒錯,我的確是在意大利生活了很長一段時間。」
聞言,不知何故,她想起了那天在咖啡廳裡,他在筆記本上隨手繪出的那些珠寶造型草圖。
「怎麼了嗎?」他察覺了她的表情有異。
「那個……」她支吾,顯得猶豫,「我不知道這樣問會不會太唐突……」
「你說。」
「你在意大利的時候,是不是從事和珠寶設計方面有關的工作?」
這讓他錯愕了幾秒。不過,若是仔細想想,卻也不太意外她會如此推斷,畢竟她當時就坐在鄰座,目睹他畫下每一張草圖。
「對,」於是,他大方點頭承認,沒打算隱瞞,「我那時候做的是客制化的珠寶設計,只有品牌,沒有設櫃。」
「真的?」聽起來好像很了不起,「後來呢?怎麼會突然跑到遊戲產業?」
他聳聳肩,又喝了口熱咖啡,道:「沒辦法,整個歐洲經濟環境已經變得很糟糕,客制化的珠寶設計已經沒什麼搞頭了。」
這是謊話。可他不覺得自己有必要做到坦承相見的程度,於是他胡謅了幾句,而她也真的相信了。
「書架需要幫你組裝嗎?」他順勢扯開了話題。
她差點兒被咖啡嗆到,連忙搖頭、擺手回絕,「不用了,真的。今天已經佔用了你太多時間,組裝這種小事我應付得來。」
「你確定?」
「嗯,確定。」她自信滿滿地點了頭。
「你有螺絲起子嗎?」
「……」該死,好像沒有。
「我就知道。」他笑了出來,輕歎了口氣,從自己的背包裡拿出了一把瑞士刀,扔給她,上頭附帶了十字起子。
「對不起,我錯了……」她默默接過手,懊惱得無地自容。
五月中,遊戲即將結案,研發一處辦了聚餐,吃的是歐式buffet。
蘇鶴璇一到了現場,發現大夥兒早已三、五人聚成一桌,她似乎並到哪一桌都不對勁兒,只好自個兒選了個雙人座的小桌子,然後簡單夾了一盤生菜沙拉,靜靜獨處。
她一直覺得自己遭到美術團隊的排擠。每天早上,他們會互道早安,卻會忽略她的問候;中午休息時,他們會相約一起去吃飯,卻會直接將她排除在外。
一開始她以為只是彼此還不熟悉,聽姊妹淘們表示「菜鳥就是要懂得拜碼頭」,於是她照辦了——在翌日中午的時段,主動詢問了,「你們大家要去吃飯嗎?」
沒想到回應她的是一片尷尬的靜默,唯有周柏彥客套地回了她一句,「我還在趕東西,你先去吃吧。」
從那時候開始,她明白了,「被排擠」這件事情不是她的幻覺,而是千真萬確的事實,只是她不知道原因罷了。
所以今天的聚餐,她其實不是很想來。
最終還是來了是因為何本心親自走到她的辦公桌旁,問道:「下禮拜研一聚餐,沒意外的話所有人都會去,你去嗎?」
她便像是被下降頭似的,點頭如搗蒜。
虧她還幻想自己可能有機會與何本心同坐一桌……
目前看來的確是幻想沒錯。
她托著下巴,兩眼茫然地直望斜前方。何本心就坐在那兒,同桌的幾乎全是資深同仁,有程式、有美術、也有企劃……但不知為何,製作人歐陽昭卻不在那兒。
第5章(2)
從前在營運處的時候,她一直覺得歐陽昭是個很可怕的人——唔,與其說是可怕,不如說他像是神秘的大魔王,不論是血量、攻擊力、還是各方面的能力,都是呈現一長串的問號,根本深不可測,再加上他幾乎從來不笑,更令人覺得畏懼。反觀總是笑臉迎人、待人親切的何本心,相較之下簡直是天使無誤。
於是,針對這兩大天王,不少人私下都會這麼形容,「如果歐陽昭的屬性是暗黑系,那麼何本心肯定是光明系」。
可是當她真正進到研發一處、接觸了這兩個人之後,她才明白,何本心才是真正難以親近的那一方。
沒錯,他是熱心、正直,而且據說不論是什麼樣的技術,他都願意教授給別人、絕不會留一手。然而,她也在不知不覺中發現,何本心從來不提自己的私事,也從不透露自己的喜惡。
那天兩人在套房裡一起喝熱咖啡的情景猶在眼前,不過對何本心而言,似乎像是從未發生過似的,他待她的態度,宛如過去的每一天,毫無改變。
那一小段記憶,將會是她的珍藏,但顯然對何本心而言,那只是日行一善吧……
「發呆呀?」
突然一個身影擋住了她的視線,一屁股坐到了她對面的位置,「來聚餐不吃東西,你來心酸的?」
是周柏彥。
他端了兩盤山丘般的食物過來,一盤是海鮮,一盤像是炸物,問:「要不要吃?服務生剛補上來的,大家都跟蝗蟲一樣,手腳不快一點會搶不到。」
她一愣一愣,半晌,她回神,乾笑了一下,「呃……我待會兒再自己去拿就好……」
「一起吃啊,客氣什麼?我自己也吃不了這麼多。」
「那你幹麼夾這麼多?」
「我看你一個人像受虐兒一樣縮在這裡,八成也搶不到什麼像樣的食物,就大發慈悲幫你端了點過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