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打一出生就這麼好命,真是讓人嫉妒。」托羅小聲咕噥。「那我阿瑪生前又是做什麼的?」
「跟我差不多。」 毓麒避重就輕地說。
托羅忽然有一種感覺,這個男人根本是在敷衍她,就是不肯正面回答自己的問題。「額娘……就是娘的意思對不對?阿瑪是爹,額娘則是娘,滿人的稱呼還真的跟漢人不一樣。」
毓麒瞥她一眼。「你也是滿人,這些稱呼總要習慣,也得記住。」
「在我眼裡,什麼滿人、漢人都一樣,我只在乎誰對我好,誰讓我有飯可以吃,其他的都不重要。」托羅一面道出自己的見解,一面忍不住又把手伸向桌案,拿了塊茶食就吃了起來,這樣的享受是她從來沒有過的。「這個蜂糕真好吃……真希望能讓月梅姐也吃吃看,她一向很疼我的……」
見她活像餓死鬼投胎似的,毓麒從繫在腰間的扇套裡抽出一把摺扇,接著用力敲向托羅的小手。「把手上的吃完再拿。」
托羅疼得縮回小手。「嘶……你怎麼打人?我只是怕以後沒得吃,所以要趕緊把它們都吃掉……」
「就算回到北京城,也保證不會餓著你。」 毓麒決定對她要更嚴厲些。
「那也不需要動手打人……」托羅揉了揉被敲紅的手背。「我知道自己的身份卑微,不能怪老爺瞧不起,只能怪自己從小就沒有了爹,娘在我十歲時又過世,小小年紀就成了無父無母的孤兒,到處被人欺負,真的吃了不少苦頭……」只見她半垂螓首,看不見表情,只聽見哽咽的嗓音和吸氣聲。「原以為可以見到爹了……沒想到他也死了……」
聽她說得委屈,毓麒冷峻的神情不知不覺地柔和下來,想著自己是否具的對她太過嚴苛了,畢竟托羅生長在民間十六年,自然耳濡目染不少壞習慣,硬逼著她立刻改變是不可能的事,他一個大男人老是找她麻煩,跟個小姑娘一般見識,似乎顯得心胸太過狹窄。
毓麒口氣稍緩地說:「所以要你多學點規矩,別人才會瞧得起。」
「可是你好嚴又好凶。」托羅用力吸氣。
「好,我以後盡量不要太嚴格。」 毓麒只希望她別哭了。
托羅用委屈的口吻問:「老爺是說真的?」
「我一向言出必行。」他允諾。
「嘿嘿,老爺可要說話算話。」托羅霍地抬起漾著一對梨渦的笑臉,根本沒看到有半滴淚水。
毓麒這才知道又被她耍了,真不知該氣還是該笑。
他真的沒見過像托羅這樣的姑娘,說她粗俗,又覺得那自然不造作的模樣並不令人討厭;說她無知,偏偏腦筋動得很快,有一點小聰明,而她最大的優點是懂得什麼叫知恩圖報,只要有人對她好,她就會加倍回報,她也是第一個讓自己正眼去注意的姑娘。
「對了!到底什麼時候才要離開蘇州?老爺一定要記得提早跟我說,不然我怕來不及。」托羅想到最重要的事。
「等船隻的問題確定之後才能告訴你時間。」說完,毓麒有些狐疑地問:「你想做什麼?」
把托上的蜂糕吃完,托羅才開口說:「我只是想在離開蘇州之前再去看看趙叔和趙嬸他們,親自跟他們道別。」
「昨天不是已經道別過了,就不用再多此一舉。」 毓麒想也不想就拒絕,更希望托羅忘了以前的事,好好面對自己新的身份。
「那不一樣,我也想順便看看趙叔的身子有沒有好一點。」托羅橫了他一眼。「我知道你看不起他們那些靠賣藝維生的人,可是對我來說,他們才是我的家人,難道這點小小的要求你都不能答應?」
「我沒有看不起他們。」 毓麒反駁她的說法。
「你嘴上是沒說,可是卻給人這樣的感覺,如果我不是你要找的人,只怕你連話都懶得跟我說一句,更別說看我一眼了……」托羅愈說愈是憤慨,連眼眶都不禁發熱了,在這個男人面前,她總是不由自主地覺得自卑。「不管你答不答應,我都要再去見他們一面。」
說完,托羅便嗚咽一聲,很快地沖了、出了水榭,想要找個地方冷靜一睛,免得看到他那張高高在上的臉孔又更生氣了。
他的態度真有托羅說的那麼惡劣嗎?即使身為和碩親王,毓麒自認從未用輕蔑看不起的眼光來看待過他人,被人這麼指責還是頭一遭。
才端起茶碗,毓麒又將它擱下,思索了半晌,也跟著起身走出水榭,這種心浮氣躁的感覺讓他很不習慣。
才走幾步,毓麒就瞥見坐在階上偷偷哭泣的嬌小身影,身軀一頓,考慮著該不該過去,他一向不太會安慰人的,可是雙腳卻像有自己的意識般,不假思索地走向托羅。
毓麒在心中輕歎,跟著也在階上坐下來,雖然托羅始終低著頭,不過可以聽到她不斷地抽氣,於是從袖中掏出一條手巾,然後遞給她。
「先把眼淚擦一擦吧。」自己並不像弟弟毓謹那麼會哄姑娘家開心,就連額娘傷心落淚,也是由毓謹來安慰,這已經是毓麒唯一能想到的活了。
「你大可不用理我。」托羅抽噎一聲,不過還是把手巾接了過去。
「要是能當作沒看見,我就不會坐在這裡了。」 毓麒也很意外自己居然有心軟的時候,為姑娘家遞手巾可是從來沒有過。
「什麼意思?」托羅眨著哭紅的大眼問。「難道……老爺是在擔心我?」他是不是也開始有一點在意她了?
毓麒凝望著園子裡的景色片刻,然後才將目光調向她。「我的確是擔心你會惹出大禍來。」看來只有等教好她規矩之後,再帶進宮見皇上了。
「真的這麼擔心嗎?」托羅幾乎藏不住眼底的少女情懷,那是情竇初開。「我保證以後不管老爺要我學什麼規矩,我都會努力地學好,一定會聽你的話。」只要他能喜歡她一點點就好。
見毓麒詫異地盯著自己,讓托羅警覺到洩漏了什麼,頓時臉都紅了。「這手巾等我洗乾淨再還給你……」
她臉上的紅暈,還有困窘羞赧的模樣,除非毓麒眼睛瞎了,否則也能看得出托羅的心事,知道……她喜歡上他了。
從小到大,身邊除了額娘值得他費心去關注,那麼就只有太皇太后,她們可以說是自己最親也最在意的女子,但是真正動了感情的卻不曾有過,因為他自始至終都明白婚姻從來不是掌握在自己手中,不是他想讓誰當嫡福晉就可以,或許因為這個原因,讓他對男女之情看得很淡,也不願意輕易投入感情,唯獨這個叫托羅的姑娘,讓自己產生不曾不過的情緒。
這樣放任下去好嗎?毓麒不禁這麼問自己,因為他怕無法給托羅想要的,與其讓她懷著希望,到最後變成失望,只有先狠下心來斬斷它。
「擔心你只是因為受了你阿瑪之托,不為別的。」這兩句話才出口,毓麒見到托羅的臉色由紅轉白。
淚水差點又從托羅眼眶裡滾了下來,不過她才不會又在這個男人面前哭泣。
「說得也是……呵呵,我真是笨死了,早該想到才對。」
說著,托羅便急急地起身跑開,免得當場哭出聲來,不管這個男人是覺得她配不上他,還是根本看不上她,自己都該死心了。
毓麒目送她的背影,知道終究還是傷了她的心,但是與其將來痛苦,還不如現在就讓她放棄。
當晚酉時,托羅被馬齊請到內廳,和毓麒一起用膳。
「快點坐下來吃吧。」見她眼皮微腫,必定哭了好久,毓麒心情也跟著變得沉重。「我特地吩咐廚子準備一桌的菜,你不用擔心會沒得吃。」
「多謝老爺。」托羅屈膝為禮。
見托羅表現得這麼乖巧柔順,漸漸符合他要的模樣,毓麒反而很不能適應,寧願她跟平常一樣活潑愛笑。
「這道菜……我想趙叔一定會很喜歡吃的……」托羅幽幽地望著眼前這盤碧螺是仁,眼眶不由得泛紅了。「還有這一道……趙嬸很愛吃蟹的……可是平日根本不可能吃得到……」再看著另一般芙蓉蟹,她幾乎要落下淚來了。「只有我一個人坐在這兒享福,要是他們也能吃到該有多好……」
瞅著托羅真情流露的惻然表情,毓麒不禁怔住了,也許他真的無法體會她的感覺,因為出生在親王府,擁有愛新覺羅的這個姓氏,就注定可以享受許多人一輩子都無法擁有的權勢地位,那些東西已經被他視為理所當然。
毓麒睇著她淚光盈盈的小臉,嘗到什麼叫憐惜的滋味,這兩個字眼也是從來沒在他身上出現過的。
「大概後天下午就要離開蘇州,在那之前你可以去看看趙家班的人。」 毓麒心想如果這樣能讓她開心起來,也未嘗不可。
聞言,托羅眼睛瞪得好大。「真、真的可以去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