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的,申屠鴻確實在改變。」見她口氣和緩,穆懷遠急忙替好友解釋。「最近他說過很懊悔錯待糟糠妻的事,還說要回鄉找她,只是我不知道,他的妻子竟然是晏燕兒。直到昨天他和淮南陪我護送金絲玉行回來,正巧碰到晏、羅二女時,才發生了讓你生氣的事。」
原來是巧遇,他們並不是他帶來抓燕兒、玉蟬的!
明白了事情經過,秋霞的心情輕鬆了許多,向他賠罪道:「那是秋霞錯怪堂主了,剛才言辭不當處,還請大人莫怪。」
「我當然不會怪你,你對朋友的忠誠,讓我很感動,可是,如果你換個對我的稱呼,我會很高興。」
她沒說話,屋內只有璞玉與沙漿、石鍋相擦的聲音。
第5章(2)
穆懷遠觀察著她,卻看不出她平靜的目光裡蘊涵著什麼情感。正失望時,卻聽她悠悠地問:「那秋霞該如何稱呼堂主呢?」
這個問題頓時震住了他。
是啊,如果他不喜歡她稱呼他的名號,那麼該喊什麼呢?
公子嗎?
不!他連連搖頭,如此稱呼更加疏遠,他不喜歡!
那麼稱呼他的名字嗎?
不!他暗自歎氣,這樣不合禮數,別人會議論,她也絕不會答應。
「不如什麼都別喊吧。」他悶悶地說,感到自己的聰明才智不夠用。
她又笑了,而且笑出了聲。「別鑽牛角尖了。其實喊『堂主』挺好的,尊卑分明,同在作坊裡,誰都不會弄錯身份,這不是省心又方便嗎?」
看著落在她唇角的笑紋,他的心裡彷彿吹過一陣暖暖的風。
「你笑了,這是不是表示,你以後不會再拒絕回工房休息和好好吃飯?」
她微微一愣,旋即明白了。「是你讓總管答應讓我留下,又讓邊關送火送飯給我?」
「沒錯。」他不否認。
「為什麼?」她暗自歎息,她早該想到的,沒有他的允許,謹慎的總管和對他忠心不二的邊關怎敢私改規矩?
他淡淡一笑。「因為我不想讓我最好的玉工生氣,或者再次病倒。」
原來是為了這個!她勉強擠出一個笑容。「如果這樣,我以後不會了。」
他沉默地望著她,她專注地望著璞玉,空氣緊繃而壓抑。
良久之後,穆懷遠忽然喊她。「別磨了!我有話對你說。」
他用布巾擦擦手,再遞給她。「把璞玉放下。」
她如言停鍋、放下璞玉,接過布巾擦去手上的沙漿。「堂主要說什麼?」
「你為何不問我,這次出去,我是否去過『冷香玉』?」
一聽到是她家的事,她頓時神情緊繃。「如果去過,堂主會告訴我。」
「是的,我去過。」他的臉色陰沉。「可是我沒有值得告訴你的新發現。」
雖然早有預感,但她仍感到心在墜落。「爹爹的奴僕也沒找到嗎?」
「沒有。」他遺憾地說:「那傢伙非常狡詐,他對所有人都說,你和你父親為了去白玉河尋寶,自願把作坊轉讓給他,帶著奴僕走了,還拿出有你爹爹畫押的轉讓書。而街坊鄰居也證實,你愛玉如癡,你爹爹十分疼愛你,完全有可能為了你的夢想而放棄家產陪你遠行。因此,就算官府介入,也對他無可奈何。」
「那轉讓書必定是假的!我爹爹的遺體呢?」她憂鬱地問,雙目充滿淚水。
「還沒有線索。」他搖搖頭。「我找人潛入『冷香玉』,發現原來的玉工夥計全都不見了,只有幾個新進的雜工,根本不知道作坊以前的事。」
「那個惡人壞事做絕!」她激憤地說:「不如你放我走,讓我去跟他對質?」
「不行,只要你一出現,危機就會落在你身上!」他嚴厲地阻止道:「我現在還在想,你爹爹的奴僕,說不定因為知道事情真相,而被你堂叔殺害了。」
想起堂叔刺向爹爹的利刃,她臉色驟變。「很有可能,那個人已經瘋了,他誰都敢殺!假如奴僕真的死了,我就是唯一的證人,他更不會放過我。」
「所以你不能硬來!在我們掌握證據前,最好別讓那混蛋知道你的行蹤,否則他會更加警覺,增加我們搜集證據的難度。」
想到堂叔卑鄙凶殘的手段,她憂慮傷心地說:「為了湮滅罪證,他什麼事都幹得出來,我恐怕再也找不到爹爹的遺體了!」
「不會的!」不願看到她崩潰,他安撫道:「我已經在長安留下人手,他們會繼續尋找你爹爹的遺體。一旦找到,我會護送你去官府報案,那時,我們一定能推翻他的說詞,讓官府將他繩之以法!」
「那要等多久呢?」
「暫時還不知道,但你要有耐心。我們一定要有證據後,才能與他正面衝突,否則不僅抓不住他,還會打草驚蛇。」
她明白他是對的,可是想到殺死爹爹的惡人正逍遙法外,她難忍悲憤。
看著她憂傷的面容,穆懷遠真希望自己能替她承擔所有的痛苦和憤怒。
「來吧,太晚了,我送你回去休息。」他起身對她說。
她看了眼身邊的檯面。「我想把這個做完。」
「不行,我不想看到你累垮。」他堅決地拉她起身。
她急忙掙脫他的手。「我自己會回去,堂主也早些回去歇息吧。」
穆懷遠神情未變,看了看自己被她拒絕的手。「我會,可我要先送你回去!」
他的口氣堅決,秋霞不好再堅持,便跟著他走出了「開玉館」。
走廊邊的小屋裡,走出等待著他們的邊關,但穆懷遠讓他先回去了。
秋霞本想跟在他身後,可他總是有意無意地與她保持著平行的速度,因此她只得與他並肩而行。
寒風吹過靜謐的庭院,雖然已到晚冬,但絲毫感受不到春天的氣息,酷寒導致積雪不化,冰凌裝點著屋簷窗欞,令四周變得如同冰雕玉琢般晶瑩剔透,可他們兩人都無心欣賞這動人的夜景。
渴望復仇卻前路迷茫的秋霞,走在這個冰冷的夜晚,心裡充滿了對現在的焦慮和對未來的不確定。穆懷遠與她之間暖昧不清的關係,及來自堂叔的潛在威脅,造成她精神上極大的壓力。
一向鎮定如山的穆懷遠,此刻同樣感受到焦慮、迷惘和不確定,但他不是為現在,也不是為將來,而是為走在他身邊的這個如冰雪般晶瑩潔白,如白玉般溫潤細緻的女人。
過去他做出的決定從不更改,也從不後悔,可現在,他第一次懷疑起自己對她的決定是否正確。
當初他向她提親,認定娶她是為了得到她的技藝,以完成「金縷玉衣」,因此當失去她時,他後悔莫及。後來他苦苦地尋找她,借奴市老大之手將她變成了他的私人奴隸,他仍認定是為了「金縷玉衣」。可現在,他不再那麼確定了。
他一再追逐她,用盡心機將她留在身邊,真的只是為了「金縷玉衣」嗎?
如果是,那為何她已經留下來,並每天為他傾力工作,他卻仍覺得不滿足?為什麼離開作坊的這些日子,他腦子裡無時無刻不想念著她?而過去,他從不曾讓一個女人佔據他超過半個時辰的思緒!為什麼看到她生氣,他會焦慮不安,會想要討好她、安撫她、平息她的怒氣?
他心中升起一股迷惑。
他,穆懷遠一一冷酷無情,工於心計,從不介意女人的感覺,不受女人左右的他,真的會因她的一聲歎息,一絲愁容而心神不寧、輾轉難安?為她的一個笑容、一瞥關注而滿心喜悅?
難道,他固若金湯的心,早已在不知不覺中被她攻陷?幾時?何地?
面色變得蒼白,手心滿是冷汗。
他震驚地轉過臉看著她,那張優雅的鵝蛋臉正微微仰向夜空,朦朧的目光迷茫而脆弱,烏黑的秀髮被紮成一束,披覆在頸背上。此刻的她和坐在玉石前琢磨玉石的她,是如此的不同。前者嬌弱惹人憐愛,後者剛強令人欽佩。
也許在第一次與她相見時,所有的一切皆已發生!
是的,他該傾聽心聲,早在向她提親前,他不就已經認定,他與她是天作之合了?那時,他的心早在他的理智之前,對她敞開了門扉。
可是,慘遭拒絕的往事,在他高傲的心裡留下了揮之不去的陰影。那時她的拒絕發生在他情感未明之時,他尚難忍受,而今,當他有了驚人的醒悟時,若再遭拒絕,他將如何自處?他敢冒這個險嗎?
「秋霞!」走到西廈前,當她準備進去時,他忽然喊住她,顫慄地問:「如果現在我再向你求親,你會怎麼說?」
她感到呼吸忽然窒住,心跳加速,血液興奮地在身體裡奔流。那似乎是她渴望已久的召喚,只是她從沒想過,當它真的到來時,會帶給她重生般的快樂!
好!我會說好!
她想如此回答他,可是看到他凝重的神情和陰鬱的眼眸時,她的心在流血,她的臉上漾起笑容,帶著很勉強的笑容,悠悠地對他說:「堂主忘了?秋霞如今是盧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