惠熙又聽懂了,那是他用區區幾兩銀子買到的「真心」。這些話,在宮裡、府裡,沒有人對他說,這些話像燒紅的木炭瞬間投入水裡,把他冰涼冰涼的心給熨暖了。
「放心,我身邊帶很多人,個個都是武功高手,我自己也會多加注意,不會有閃失的。」
「那就好。」晴兒悠然歎息,很長的一口氣,凝睇他的目光帶著灼熱。「三爺,我有點後悔。」
「後悔什麼?」
「沒和師傅好好學畫。我爹爹的銀子全丟進湖裡了,娘請那麼多師傅來教我,沒想到琴棋書畫我無一通曉,幸好雨兒學得不錯,勉強把銀子給撈回本。」
提到雨兒,惠熙想起自己桌案上,她留下的那幾句詩。
但願世間女子,別在斷腸聲中葬憔悴……
她是個忠心護主的女子,不願主子在斷腸聲中葬憔悴,於是用詩詞暗暗提醒著他。晴兒該感激身邊有一個事事為自己謀算的人。
「學畫做什麼?」
「把你畫下來。」她用手指架出一個框框,退後兩步,把他收在框框裡、收在心底。
「為什麼要把我畫下來?」
「認識你之後,我的眼睛養刁了,沒有俊男可看,會吞不下白米飯。」
「這樣啊,那往後一輩子你可怎麼辦才好?」
「什麼?」她被他弄得一頭霧水。
「你挑夫婿的標準那麼『嚴苛』,可眼睛卻被我給養刁了……那可怎麼辦,以後吞不了白米飯,會瘦的。」
「沒關係,吞不了白米飯,就吃包子、饅頭,總有別的可吃……」
晴兒這話說得一點也不坦然,他沒搭腔,兩人的談話在這裡斷掉,四目相望,心中千言萬語凝結在喉頭。
許久,兩人就這樣對望著,直到劉公公來催促,他們才雙雙回過神。
「晴兒,好好照顧自己,等我回來,定給你帶回一個好夫婿。」他決定了,決定回京後,面稟父皇,給她一個實實在在的承諾。
「其實我的條件也沒那麼嚴苛,如果真的找不到,我可以降低標準。」她頭低低,臉上泛起紅雲。
「可以降多低?稍微好看一點,行不行?」他跟著俯身,追尋她的眼睛。
「如果可以讓我吞得下白米飯,好看很多點也無所謂。」她的頭垂得更低了,那紅雲加重了色澤。
惠熙忍不住大笑,他發覺在她身邊,好像隨時隨地……都很開心,他感激起上蒼,感激它帶走了楠楠,又帶來一個讓他快樂的女子。
「牢牢記住,我不在京裡,你別胡亂出門招惹那些凶神惡煞。」
「好。」
「給你個功課。有空在家裡多想想,那間胭脂鋪子要怎麼經營,才能把招牌打得響亮。這回不准你動用宮裡的大招牌,我要你自己做出大招牌,讓宮裡娘娘曉得它的好,主動上門,成為你的第二塊招牌。」
「好。」
「有什麼需要幫忙的,來府裡找劉公公,他會想辦法幫忙,再不,也會把你的事傳達給我知道。」
「好。」
「我不在,你要好好吃飯,別懶得動嘴。」
「好。」
「雨兒個性沉穩,你有心事不能讓人知道的,讓她替你分解。」
「好。」
「可以想我,但不能太想,要是想得睡不著覺,想得眼眶發黑,我會生氣。」
「好。」
臨別之際,惠熙才曉得自己有那麼多話想說,他揉亂她的劉海,捏捏她柔嫩的臉頰,兩個月……真的好久。
晴兒鼻中微酸,眼皮有些發脹,伸手,不自覺地環上他的腰,她的頭緊緊抵在他胸口,心中五味雜陳,酸甜交錯如雲湧動。
他沒哄過女人,但她的脆弱讓他心疼,大手拍上她的背,他柔聲道:「乖,不難過,我會盡快回來。」
近未時,晴兒還沒回來,雨兒急得像熱鍋上的螞蟻,屋裡、門口來回不下千百遍,全無小姐蹤影。
怎麼辦?小姐明明說去送行,很快就回來的,怎麼到現在還沒回來?眼看時間一點一點過去,雨兒心急如焚。
「雨兒、雨兒,小姐還沒回來嗎?老爺、夫人已經領著四王爺往這裡過來了!」
晴兒房裡的丫頭小玉、梅兒連袂從外頭急忙跑進來。
「還沒回來,你們該找的地方都找過了嗎?」
「已經找過,茶鋪子、大雜院,連剛頂下來的胭脂鋪子都去看過,小姐不在那裡。」
小玉想起有回夫人找不到小姐大怒,氣得罰雨兒跪在門前。
那天傍晚下起雨來,雨兒就跪在那裡淋雨受凍,可誰也不敢求情,還是直到小姐回來,夫人才肯放人。當時夫人怒斥她們,說下回再有這種事,就要把小姐房裡的丫頭全都趕出查家大門。
想到這裡,小玉嚇得六神無主,她的小姐到底在哪兒啊,可別讓她們滿屋子人全倒大楣。
「別急,小玉、梅兒,你們去把小姐的琴搬出來,待會兒什麼都別多說,由我來應付,如果非答話不可,就順著我的話說。」
「好。」
她們急急照著雨兒的話,搬來古琴,雨兒一人塞一張白紙給她們,讓她們坐在書案前,要她們畫上各式各樣的瓶子,款式盡量精緻些。
準備好後,三人各就各位,雨兒深吸氣,手指劃過琴弦,帶出一串樂音。
第5章(2)
東風夜放花千樹,更吹落,星如雨。
寶馬雕車香滿路,風簫聲動,玉壺光轉,一夜魚龍舞。
蛾兒雪柳黃金縷,笑語盈盈暗香去。
眾裡尋他千百度,驀然回首,那人卻在燈火闌珊處。
閱熙進門,看見的就是這副光景,一個丫頭在彈琴,兩個丫頭伏在案上,很專心,只是不曉得在做什麼。
「雨兒,小姐呢?」夫人問話。
雨兒抬眸,看見閱熙,立刻起來,快步走到夫人面前,滿臉惶恐。
「咦,未時到了嗎?夫人,小姐去勘察敵情,還沒回來呢。」
閱熙這才認出了雨兒,那日他在三哥的書房,遇見的就是這個丫頭,所以那日……那日和三哥出門的「小姐」是查晴兒?
望著雨兒,閱熙臉上驚疑不定,他眉心蹙起豎紋,幽深目光中閃過一道銳利。
他們兄弟再度看上同一個女人?該死!
雨兒回望閱熙,那雙深瞳長睫,似乎有了哪裡不同,漆黑的眸子莫測高深,再不復見那日的清澈。
「胡說八道什麼,勘察什麼敵情。」夫人的聲音將雨兒拉回神。
「商場如戰場啊,老爺、小姐不是常常這樣說。」小玉接口。
查老爺輕咳兩聲,問:「別講這個,小姐去哪裡?」
雨兒正色,對著查老爺福身。
「小姐上街去了,為即將開張的新鋪子做準備。說是今日要多走訪幾家胭脂鋪子,瞭解一下他們的貨品和我們的有沒有相同,還想比較看看,咱們做出來的胭脂,有沒有比人家的強。我想,小姐是太認真在生意上頭,才會忘記時辰,連我們也是……人忙起來,時間總是過得特別快,不知不覺就到未時了……」
雨兒看著夫人怒不可遏的臉孔,越說越小聲,到最後頭低得不能再低,心想,這下子罰跪已經不夠,大概還得挨一頓板子,再逐出家門吧。
「既然如此,你們怎麼沒有跟出門?」
「小玉、梅兒在畫圖樣,那是往後要用來裝胭脂的瓶子,上回茶鋪裡的茶換過包裝後,賣得很好,因此小姐想如法炮製。我在編製新曲,配上詩詞。小姐說那鋪子是給女人逛的,得讓女人進門就不想出去,所以招呼的小二得請年輕貌美的姑娘,還得找兩個會唱歌彈琴的,在鋪子裡面彈唱。」
「看樣子,查姑娘很會做生意。」閱熙的目光始終沒離開過雨兒身上,看得她有些無措,手腳無處擺放。
「四王爺說笑了,既然晴兒不在,王爺要不要到前廳坐坐?」查老爺出聲。
「不必了,查老爺、夫人請自便,我就留在這裡等查姑娘回來。」他不請自入,找了張椅子,氣定神閒地坐下。
「四王爺,這不合禮數啊……」
把一個陌生男人留在姑娘的閨房,傳出去像什麼話。
「查家的家風有這麼嚴謹嗎?前幾日造訪時,府中大小僕役、婢女都擠在門口張望,好似想看看本王頭上有沒有長角……這在家教嚴謹的家裡似乎是不會發生的事吧?」
一針見血!倘若查家家風夠嚴謹,怎會縱容僕婢對皇親無禮,縱容女兒到處亂跑,成天不見人影。
查老爺變了臉色,幸幸然道:「既是如此,那麼四王爺請坐,我們就不招呼了。雨兒,好生伺候。」
「是,老爺、夫人。」
雨兒送老爺、夫人到門口,卻感覺一道灼熱目光快把她的背脊給燃燒穿洞,她遲遲不敢回身,咬著下唇思忖,該怎麼應付過這一關。
「你們先下去。」
閱熙對小玉、梅兒下指令,她們不得不乖乖放下紙筆,略略把桌面收拾過,先後離開屋子。臨行前,她們向雨兒投去一個眼神,要她好自為之。
雨兒苦笑,她何嘗不想好自為之,可是福不是禍,是禍她怎麼逃得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