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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頁     亦舒

  「別把我的職業牽涉在內,」我說:「那麼你去約見他們。」

  「不不,不是這樣,」他耐心的說:「要分開三部份來做。」

  「為什麼?」我不明白,「你說來聽聽,導演先生。」

  「第一次,我去拜見令尊令堂,第二次,見我的父母,第三次,訂張檯子,咱們一對,他們兩對老人見面。」

  我不以為然,「不必了吧?」

  「當然是必要的,沒有比這個更簡單的了。」家泰肯定的說:「本來他們早應見過面,可是因我倆不與家人住,所以才有這種事發生。」

  「好,」我沒法度,只能答應下來,「你說吧,怎麼見法,我聽你的就是。」

  「還有更重要的事,」他說:「住的地方呢?」

  「隨便那裡好了,你的公寓,或是我的公寓,或是把這兩幢小房子賣了,換座大的。」我說。

  「說起來可簡單,」他笑,「進行起來!也要一頭半月的。」

  「還有什麼?」我覺得涼颼颼。

  家泰搔搔頭皮,「請客呢?」

  我堅決地說:「我不請客。我結婚,與別人無關,這些人在我生活寂寞的時候,不一定出過力,在我認識你之後,更加不值一毛錢,幹嗎要為他們添增那麼多麻煩?」

  「噯,器量不可太小,你做人別這麼偏激好不好?」家泰有反感。

  「我哪像你,相識滿天下,人人都是兩肋插刀的好友。」我賭氣,「我是個陰險小人,我沒有親友。」

  「喂喂喂,咱們怎麼吵起來啦?」他說:「少安毋躁,從頭計議。」

  我說:「旅行結婚,咱們索性到外國結婚,省下這一筆費用。」

  「旅行是旅行,結婚是大事,確是應該告一個月假外邊去走走,但喜酒是一定要請的。」

  「分開兩件事做,先結婚,後請客。」我說。

  「也好,你說到哪兒結婚?」

  「巴黎。」

  「咱們的洋涇 法文不夠用,一回兒那牧師問:『你是否願意做梁家泰的奴隸?』你沒聽懂,也答應了,豈非大大的吃虧?」

  「說得有理,」我笑,「那麼英國吧,我在英國讀了四年書,我熟英國。」

  「那還不如加拿大,我熟魁北克。」

  「好,到你的地頭去。」我速戰速決,「先談結婚的事;定了日子,咱們去買指環、做新衣,還有訂機票與旅館──家泰,要做的事怎麼那麼多?」

  「是,不研究還真不知道,為什麼有人說結婚最簡單不過?」家泰也納罕。

  △月△日

  我們一件件的辦起來,一邊爭論一邊做,兩個人辦事能力雖高,卻也頭痛。

  我堅持要往迪斯尼樂園,又得去申請美國護照,在領事館排隊就排半日。

  接著到醫生處檢查,笑與家泰說:「你是獨子,若檢查結果是我不能生育,那還是另娶淑女吧。」

  花了好幾百元,結果醫生說可以生到五十五歲更年期,梁家不怕沒太子繼位。

  兩隻白K金戒子共重三錢二分,一千三百多元,聽得一大跳,我說:「從前彷彿足金也只要數十元。」

  家泰問:「你以前結過婚?」這傢伙!

  西裝一套兩千多元,還得配皮鞋襯衫領帶,家泰不肯穿禮服,他說:「弄得不好,像西餐館領班。」又屬我穿旗袍套裝。

  我看中一件壘絲料子的裙子,嘩,美得它?墮肩、細腰、裙頭打密折,如果配緞鞋、短手套以及鮮花,簡直像公主。

  可是家泰說二五月份魁北克還很冷,當心生肺炎。」掃興。

  於是只好縫製絲棉旗袍,告訴你,結婚跟其他世事一樣,不如意地方多多。

  △月△日

  拜見了家泰父母,很和藹可親,未來家翁長得與家泰一模一樣,聲音都分不出來,很趣致。

  後來他對家泰說:「這女孩子好,萬中選一。」

  樂得我。

  家泰去訂了飛機票,好貴,我跟他爭論,說:「旅行社有便宜的機票。」他但笑不語。

  於是我到處打電話去托朋友,結果打八折或九折的機票全部得在一個月前訂,擠過公路車,無奈,向家泰認錯低頭,嘩,他那個得意勁兒。

  結婚費用我與他一人分擔一半,因他一時間實在拿不出那麼多現款,而我則一向有點節儲,本是打算買只白金鑽表的,現無法不取出作正經用途。

  向公司請好一個月假,同事紛紛恭喜我,要求見家泰,偏偏家泰理了發,看上去老土老土的模樣。他還強辯:「人品出眾就好,你管我那頭怎生模樣。」哩!好大口氣。

  不過香港人好勢利,單聽到工程師三個字,頓時刮目相看,家泰就是這點佔便宜,其實家泰並沒有錢,我只是敬他是個專業人士。

  一切都好像準備好了,戒子戴手上,機票在握,行裝俱備,結婚如果只是註冊那麼簡單,生活還不失是愉快的。

  但是梁老先生跟老太太怪叫起來,「什麼,不請客?只有一個兒子呢,不宣告親友是不行的!」

  和藹的老先生有點傷心,硬是叫我應允下來。

  我細細聲跟家泰說:「咱們沒錢了。」

  家奉猶疑地問:「要請幾桌呢?」

  老太太不知道啥算盤,一下子就有了答案:「七十多桌,新娘子家占廿桌。」

  「七十多桌?一桌十二個人,一共一千個客人?我哪裡認識那麼多人?連老傭人算在內,頂多兩桌人。」

  老先生說:「不用你們出錢,一切有我們。」

  「可是──」我想說可是我們得出力呀。

  老太太打斷我:「就這麼決定了,我替你去訂做衣服,大紅的繡花襖,盤金裙子。」

  我與家泰面面相覷。

  「回來再說,現在沒時間了。」家泰說。

  老先生見再不退步要鬧僵,才勉強應允了。

  回家後我同家泰埋怨說,「你們家廣東人真煩。」

  「大家熱鬧熱鬧,」他說:「老人家重視你才肯花那麼些錢呢。」

  「訂在哪裡?」我問。

  「麗晶酒店。」

  「四五千塊一桌的菜,訂八十桌?」我驚問。

  家泰點點頭。  。我只覺肉辣辣地痛起來,大花費了。

  △月△日

  找房子找得一佛出世。

  我們心目中的房子最好有兩千呎左右,廚房要大,房間亦要大,將來生了孩子,雇了傭人,不必搬家。

  家泰此刻住的公寓有七八百呎,比我的房子面積略大,兩層賣了,約值一百萬,可是近千六呎的房子,地段略好,要百六萬,向銀行借六十萬,那利息簡直是高利貸,想想都睡不著。

  於是夫妻倆坐著頭痛。

  我忽然問家泰:「怎麼離婚的人這麼多?我連結一次婚都嫌煩,我是不離婚的,我怕怕。」

  家泰笑,「難怪流行同居。」

  我深深歎一口氣,「同居亦不易。即使有了房子,還得裝修,現在百物騰貴,真受不了,救命。」

  「我知道爹爹有個房子,千多呎,叫他向房客收回來給我們住。」

  我沒精打采,「開玩笑,怎麼收得回來?大家又不是沒處住,上次有個女人,收了房子說自住,沒到兩年賣了出去,被人告密,法庭判罰五十萬!」

  家泰喃喃說:「怎麼辦?」

  「別想了,想破了頭也沒用,先結婚,婚後住小房子,然後才定下心來慢慢想。」

  「也只好這樣一步步來。」他聳聳肩。

  「不過先得找傭人,真是當務之急,天天這樣出去外頭吃三頓,快破產了。」我說。

  「傭人?」家泰像是從來沒聽說過有這種人。

  「是呀,」我形容給他聽,「白衣黑褲,替咱們收拾地方洗衣服煮飯的那種好幫手。」

  「為什麼要請傭人?」他反問。

  「因為我這個主婦要出外工作呀!」

  「婚後還要工作?難道你還沒辭職?」他怪叫,「我最不喜歡我老婆跟男同事打情罵俏。」

  「錢不夠花呀,不做怎麼行?」我的聲音尖起來。

  「你要花什麼錢?生活費我自然會得支付。」他搶著說。

  「生活費?這年頭還有餓死的人?我是說零用,我平日的使用非同小可,沒理由放棄這麼豐厚的工作。」

  「不是說做工受氣嗎?」他聲音越來越高。

  「受氣管受氣,發薪水準就可以了。」我說。

  「孩子們誰管?」

  「褓姆呀,再貴也不過三兩千,我沒理由放棄一萬元的薪水不賺,回家蓬頭垢面地做女傭,於經濟學都不合,你說是不是?」

  「我說不是,」他與我算賬,「孩子們非要親自照顧不可。」

  「那麼你留在家照顧他們,孩子有一半是你的。」

  「什麼?」他跳得老高。

  「你思想落後封建,我不予接受。」

  「結了婚再說。」

  「什麼都可以結了婚再說,這件事不行。」

  他垂頭喪氣,「若不是愛你,我都不想結婚。」

  「啊,家泰,汝道不孤,我也有同感。」我拍著他的背安慰他。

  「這是試煉,原來結婚是試煉愛情的堅定。」

  家泰說得很對。

  不過我們還是沒找到房子。

  別人彷彿結婚結得很容易,而我倆差點反臉。

  天天晚上拿一隻計算機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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