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倫成淵之所以亟欲出海,是因南方島上傳來消息——
遭受軟禁的某人因逃不出,乾脆絕食對抗,而人是鐵、飯是鋼,絕食的結果就是把自個兒弄病了。
至於「某人」是誰,接到消息的小國舅爺儘管沉著臉、語焉不詳,穆容華要想推敲出來,也是易如反掌。
能提早前往南方島當然大好,較頭疼的是她不及做好完整部署,僅來得及將幾封書信一併交由游石珍送到殷翼手裡,其中有向叔父穆知信通報平安的手書,大半以上則是給「廣豐號」幾位大管事,請他們此期間多費心照看,待她返回。當中有一封還是特意寫給寶綿丫頭,就怕小姑娘再次以為主子遺棄她。
至於倫成淵,應該也有不少事未決,但島上的某人大病,這突發事件讓他無法按照原訂計劃去走,一切唯有提前。
「是趕了些,總之先過去,餘下的田宅和其他身外物,有我的心腹管事代為處理,往後日子,總還能讓你們過得舒舒服服……他見到你,肯定歡喜,一歡喜也就肯待下的,他若肯了,我也就歡喜了……」
穆容華過了許久仍一直記得,當時三桅大船揚帆海上,倫成淵迎風立在船頭甲板對她說這話時的神態,他最後一句宛如呢喃,霞紅點點鑲染眉睫,俊色偏邪,又透淡淡郁色,她竟被他的意緒觸動,也想跟著歎息。
不行!她必須堅定,要很堅定!
倫成淵性情異常偏執,本性或者還沒壞到無可救藥的地步,但她顧不得他。
光看這艘出海的大船上,倫成淵自個兒的人手不到三分之一,不用猜也瞧得出,其他多數皆是「過江龍」的人馬。
船是人家的,島也是人家的,倫成淵這「與虎謀皮」之計使得太不好,雙方若一言不合起衝突,她必須先想法子保住行謹和自身。
亂七八糟的事橫在前頭,唯一萬幸的是,她有珍二。
游石珍依舊惱她。
她想,此事沒那麼容易善了,可能還會氣她許久、許久。
然而他一直是這樣的,即便被她的「惡形惡狀」、「惡言惡語」氣到臉色鐵青快嘔血,他仍然顧惜她。
所以儘管大船上非善類一堆,她得與「病得不輕」的倫成淵虛與委蛇,也得時時留意自己安危,然只要回眸顧見那黃發大漢的身影,儘管他瞥也未瞥她一眼,她的心便似落了錨,穩穩的,沒有怕的。
大船在茫茫海路蕩了七日,在一陣濃霧中切進所謂的迷霧海域之間。
風向詭譎,來回不定,於是三桅上的大帆盡數收起,霧中行船全靠人力。
當船緩下準備泊靠,這場大霧來得莫名其妙也散得毫無道理,穆容華終於能一窺這座小島的樣貌,見到那位佔島為王的過江龍老大。
說實話,不管是島,抑或是人,皆令她心下大驚。
「腳程快的話,不休息跑上整一日是能繞島一周的,至於騎馬就更快了。」說話的人突然笑了聲。「不過咱們這兒不興養馬,畢竟用處不大嘛。」
「那是。」
答話時,她面上淡然,盡量不流露意緒。
沒料到這座島竟如此蔥綠,放眼望去盡得豐饒景致,她原以為會是奇巖遍佈、有無數大小巖洞供人或船躲藏的地勢,該是灰撲撲,而非這般綠油油。
她同樣沒料到一群黑漢的頭頭,惡名昭彰的海賊老大,竟生得既矮且瘦,毫不起眼。過江龍年約四十,身長僅達她肩頭,膚黝如炭,全身精瘦到彷彿僅剩皮貼著骨,略長的瘦臉上,一雙微吊的眼顯得特別狠銳。
首日相見,他倒與她閒聊不少。
穆容華發現他懂得甚多,天文地理、海上船事等等皆能說出一番道理,談吐頗為風趣,若非配在他腰間的兩排飛刀時不時晃出綠幽幽的光,時不時提點著她,自己真要以為對方僅是個好客又健談的東道主。
那一場談話,攻與防皆似有若無,過江龍在最後衝她直笑,說得坦白——
「穆大少雖為女子,無絲毫閨閣之氣,實在希罕得很。倫成淵那小傢伙帶你來此,他其實志不在你,這事想必你心裡也挺雪亮。咱先前就想,聽說穆家大少生得俊俏秀逸,留這般的美人在島上卻晾著不用,那多不划算,不如跟姓倫的要了你,他過他的小日子,咱們過自個兒的……」略頓,低唔一聲——
「可跟你聊了天、說了笑,還真想交你這個朋友,這可如何是好?」
「四海之內皆兄弟,能成朋友那也不錯。」
「欸欸,可惜我終究是個俗物,若你胸腩豐腴些、臀兒翹挺些,五官再媚、再艷些,咱過江龍即便賠了項上人頭,也必得闖過你那道江。」
他哈哈大笑,眼底的爍光無比認真。
第6章(2)
穆容華仍清清淡淡一張俊顏,直到被帶進一處竹屋獨處,她才允許自己倒坐在竹榻上,衣衫底下的薄身早已沁滿冷汗。
很輕易就見到穆行謹,在一處新建的、極其清幽的竹林小築裡。
該是行謹病得有些脫形,而她畢竟已被帶出海,逃跑不易,倫成淵才會如此乾脆地讓她見人。之前尚在中原的時候,他根本連行謹的名字也不提,任她旁敲側擊,他不否認亦不承認。
而今是覺行謹見到她必然開懷,便想由她出面勸著,要行謹乖乖進食吧。
結果行謹見到她,震愕、驚嚇、怔傻、疑惑、惱怒種種情緒全跑過一遍,偏偏就是不開懷。
「我真不敢相信,你……堂堂『廣豐號』主事,好歹水裡來、火裡去闖了那麼多年,竟會傻到受人要脅?你、你既跟人私奔就奔得遠些,回頭管這些事幹什麼?你還湊合進來了?咱們家的穆大少,請問你腦袋瓜尚清明嗎?知不知道這麼做,你我一塊兒落難,穆家『廣豐號』等同被砍了頭?!」喘口氣。
「……還有你……你到底是女兒身,闖這種地方對嗎?!」凹陷的面頰突顯出兩丸烏瞳特別圓大,死瞪著她。
見十幾天前還病得昏昏沉沉,今日卻能指著她的鼻子開罵的穆行謹,穆容華高懸的一顆心終於歸位,悶在胸房的那股氣亦紆解不少。
來到這座島見到他的第一面,她生生被逼得兩眼泛潮。
那當真病到脫了形,蒼白到她幾要認不得他。
她一次次輕喚中,他勉強掀睫,然後認出她。
在那當下他氣到唇直抖,顫聲罵——
「不是女兒家嗎?明明是女兒家啊……來這兒……來這兒……作死嗎?」
雖有倫成淵遣來的僕婢仔細照料,她仍守在他身畔多日,而倫成淵就為行謹而來,自然哪兒也不去,同她一塊兒守。
有幾次她支著額、睡眼昏寐間,瞥見少年執著行謹的手,挨在榻邊看他看得入魔,終於這兩日行謹狀況穩下了,少年卻不出現。
這是什麼既嬌又傲的論譎情愫?
她不由得想起那句——近君情怯。
人事亂,情事亦亂,越想越亂,乾脆全拋諸腦後。
她的目的僅有一個,唯一的一個,再清楚不過——
護行謹平安,帶他回去。
如此而已。
「有人拿咱們家十一爺作賭,我自然要賭,還得想法子賭贏才行。你也說了,這水裡來、火裡去這麼多年,多少關都闖過,豈能敗在此地?」她將掙扎著欲要起身的穆行謹扶坐起來,與他鬆快說笑。
穆行謹沒好氣地哼聲,耳根倒有些紅了,他蹭著雙腿下榻。
穆容華探袖扶他,他也不拒絕,大大方方拽住她的小臂,站起來活動筋骨。
見他們往外走,兩名忙著家務的僕婢立即放下手邊事跟了來,卻被穆行謹沉著臉冷冷瞪回去。
「十一爺剛用過膳、喝了藥,我陪他出去走走,不會走遠。」穆容華打圓場。
穆行謹一聲不吭,掉頭就走,顯然此次遭劫,把他尖銳、憤恨的一面全引出來,才會逼得他以傷害自己的方式沉默抗拒。
「你對我該要有信心些。落難有落難的做法,先保自身安全再想逃出之法,若逃不出去就乖乖待著,別忘你排十一,我可是老大,哥哥我總會尋到你的。」一頓,因「哥哥我」這個自稱竟如此自然從口中吐出,唇角不禁翹起。又走幾步之後,她徐沉道出重點——
「所以往後萬不可再這樣蠻幹。絕食不進,這算哪招?都已處在困勢,豈能再傷自己?十一弟向來精明,怎會入了魔障看不清?」
兩人緩步走進一片綠竹林中,有風來回穿梭,沙沙葉響,徐徐竹鳴。
她身邊清瘦的男人深吸了口氣,終才慢吞吞道……
「……你是老大,自然聽你的。往後我……再不那樣了。」
他這話聽了該令人安心,穆容華卻覺胃袋一沉。
依行謹愛與她鬥嘴、激辯的脾性,她以老大姿態自居又說教,他不回剌她兩句怎會甘休……但,他卻乖乖受了。
「倫成淵出海不歸一事應已傳至家中長輩耳裡。他身為家中獨子,我想尚書大人絕不容許此事發生,若得知了也不敢張揚,定然先派人暗中追查。」她尋個話題欲引他多說些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