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崗痛得叫不出聲,可當他看到桃歡那紅得像厲鬼的眼,他想到慶蒔——
慶蒔會被這雙遭腥血污染的眼殺死……
不可以!不可以——
梅崗沙啞地吼,使出全力抗衡。
他雙手重重地拍向地面,將僅存的真氣全貫穿入地底深處,引著地底的生命蓬髮冒出,這生命之力之大,甚至能讓那枯如焦木的梅樹蛻去焦皮,再生出新興而繁盛的枝——
天地震盪,一陣疾風急奔而來——
桃歡忽覺不對勁,可是他還來不及回頭,雙肩就被突襲的梅枝給刺穿!他鬆開了手,抱著雙肩慘叫。
「該死!該死!」桃歡猙獰著臉,瘋狂地對梅崗哭吼:「你沒了真氣,我為什麼還打不過你?為什麼還殺不了你?好哇!現在,殺了我啊!殺了我啊!你這個好大哥啊——」
梅崗摸著傷口,掙扎地從水池裡坐起,他哀傷地、深深地看著桃歡,這眼神裡沒有怪罪、沒有憤怒,只有一種穿透歲月、深入彼此記憶的思念。
對那曾經善良過的親弟弟的思念。
雖然桃歡對他做了很多不可原諒的歹事,但是他依然記得,兩人做了一千年的兄弟,那份情,讓他殺不了他。
「即使如此……」梅崗虛弱地笑了:「你還是,我弟弟。」
桃歡傻愣。
「你不用擔心,再被比較。」梅崗說:「因為大哥,快消失了。」
桃歡全身顫抖。「該死!快死了還想裝模作樣?」
「答應,大哥一件事。」喉頭的傷,讓梅崗說下了完整的話。「回華境,你,放過慶蒔,你恨的,只有大哥,跟她沒關係。」
桃歡刻意忽略心裡那悲傷的痛楚,依然不馴地叫囂。「哼!你自身難保,還想護她?」
「大哥,會消失。」梅崗的聲音好沙啞:「你不要,再痛苦了,好好待在華境,好嗎?」
桃歡面色蒼白,他那顆污濁的心,第一次意識到,他真的殺了他大哥。
「桃歡,大哥求你,好嗎?」
梅崗說完,剌穿桃歡的梅枝萎縮了,退出桃歡的身體。
桃歡無力地跪在梅崗面前,起先不語,最後冷冷地笑了起來。
「好,我答應你,我會好好待在華境。」他邪惡地看向梅崗。「我會替代你,坐上護國侯的位置。」
但梅崗笑了。「好。」
「沒有你,我的確不會痛苦。」桃歡惡狠狠的抓住梅崗的頭髮,逼近他,在他臉上挑釁地噴氣。「趕快,你趕快消失吧!」
梅崗喘了口氣,還是笑。「好,只要你,不傷害,慶蒔。」
桃歡的眼裡有著不可置信,可他沒猶豫太久,惡咒一聲,把梅崗又推回池裡。
桃歡看了廂房一眼,又瞪著虛軟喘息的梅崗,皺了眉頭。
為什麼?即使要消失了,大哥的身影還是硬要深深地刻入他的心中?
這身影太過深刻了,深刻到讓他發抖,深刻到他不得不用逃跑的速度,離開人間,否則,他可能會被自己的愧疚心給折騰至死!
桃歡離開了,院裡安靜無聲。
躺在水池裡的梅崗,靜靜地仰天看著那微微的曙光,穿破了藍灰色的積雲,灑在這院子的四處。
「今天,也是,晴天。」他撫著脖頸,搖搖晃晃地站起身,往廂房走去。
「好天氣。」他邊走,邊喃喃地說:「慶蒔,我帶你,回家。」
「梅崗,梅崗……」
慶蒔沿著曲折蜿蜒的胡同窄巷,大聲叫喚著。
「梅崗,梅崗,你在哪裡?在哪裡?你出聲啊。」
慶蒔繼續往前走,周邊的景物,她越來越熟悉,她想,這可不是王記油鋪附近的胡同嗎?再向左拐個彎,就會到喜雀胡同了。
她往左拐個彎,到了喜雀胡同。
然後,她就聽到了梅崗的聲音。
「慶蒔,慶蒔。」梅崗說:「我在這裡。」
「梅崗?梅崗!」她再喚,趕緊往前跑了幾步。「你在哪兒?我沒見到你!」
「在這裡。」梅崗的聲音又傳來。
又一個拐彎,慶蒔看到梅崗坐在一座簡陋的如意門台階上,正微笑地望著她。
她也笑了,跑向他。
「你在這兒幹嘛?」慶蒔站著打量他,發現他身邊有個用來裝豆汁兒的陶壺,裡面有熱騰騰的豆汁兒,旁邊還有寬口碗。
梅崗笑嘻嘻地回答她:「等你來,我們一塊喝豆汁兒啊。」他拍了拍身旁的空位,要慶蒔偎在他身邊坐下。「來,慶蒔,過來。」
慶蒔喔了一聲,依言靠近梅崗,梅崗倒了一碗豆汁兒給慶蒔,看著慶蒔咕嚕嚕地喝下。
慶蒔喟歎一聲,心滿意足地看向梅崗。「好久沒喝了,真好喝。」她看到梅崗一直微笑地看著她,好像看不夠她的笑容似的,她歪著頭問:「你喝不喝?」
「好哇。」他接過碗,「和慶蒔一起喝豆汁兒,最好喝了。」他也喝了一碗豆汁兒。
兩人靜靜地坐了一會兒,聽著春天的鳥鳴聲,還有春天拂來的微風。
偶爾有一些春花的花瓣飛落下來,像彩色的、溫暖的雪。
這風吹得慶蒔覺得好舒服,她懶懶地打了個哈欠,躺倒在梅崗的大腿上,窩了個舒適的位置,就想睡了。
閉著眼的慶蒔,可以感覺到梅崗正輕輕地摸著她的小臉蛋,聲音溫溫柔柔地晌著,像母親唱著讓嬰兒安心入睡的催眠曲。
「慶蒔,我把全部,都給你了。」她聽到他說:「所以,我永遠在你身邊,記住喔,慶蒔,你不是寂寞的一個人。」
「嗯……」她傭懶地回道:「有梅崗在,我不寂寞啊。」
梅崗的笑聲。「我很愛你喔。」
慶蒔牽著嘴角,好幸福地笑了,把小臉更往梅崗暖熱的肚腹裡窩去。
「我也愛你,梅崗……」她邊打哈欠,邊說。
然後,就沉沉地睡去了。
「嗚啊啊啊啊——這、這是怎麼搞的?」
慶蒔皺起眉頭,好吵,一大清早的,趙嬤嬤在吵什麼啊?
她翻過身,耳邊傳來沙沙的聲音,接著一股濃得散不去的梅花清香撲鼻而來。
呵,梅崗好香喔!慶蒔微笑地想,她伸手去抱,可是卻抱到了一團一團鬆軟的花。
她又想起了,梅崗總會在她睡覺的四周灑上那些香花,說是這樣可以睡得更舒服。
她沒多想,小頭調了個位置,又要睡。
「慶蒔!王慶蒔!」趙嬤嬤再喊,慶蒔不搭理,一股力量就來拽她的臂膀。
慶蒔驚醒,這才覺得不對勁,這裡怎會有趙嬤嬤?
但更嚇人的是,趙嬤嬤竟突然哭了起來。
她聽到哭聲,趕緊坐起來,查看怎麼回事,然而一細看,她自己也傻愣住了。
她看到自己正待在王記油鋪的後罩房裡,睡在她再熟悉不過的炕床上,而這張炕床上,竟然——
鋪得滿滿的,都是梅花的花瓣。
有完整的花瓣,也有碎謝的花瓣,但全都是白色溫潤的梅花花瓣,它們覆蓋著她,像是一床質地極細白的絲被,擁得她好溫暖、好舒服。
可是,慶蒔卻有不祥的預感。
梅崗呢?梅崗呢?
她呆呆地看向哭得一把鼻涕一把眼淚的趙嬤嬤,手上握了一把梅花瓣,本來潔白的梅花瓣在她手上,漸漸地變黃、變枯了。
慶蒔看得好心疼。
她有種預感,這些梅花,就是梅崗……
趙嬤嬤的哭喊喚回了慶蒔的神智,「慶蒔回來了!慶蒔終於回來了。」
慶蒔皺眉,聽這趙嬤嬤的語調,好像很感動,感動她終於回來了?
呵?怎麼可能?這家人不是巴不得她消失在他們眼前嗎?
趙嬤嬤哭著哭著,衝出了後罩房,又到外頭嚷嚷。
過不久,後娘、慶珠,還有王大班,通通都跑進了她的房裡。
「老爺,太大,慶蒔小姐回來啦!回來啦!」趙嬤嬤還是哭。
後娘看到趙嬤嬤這異常的模樣,劈頭就是罵:「回來又怎樣?哭得好像你死了娘。」然後她瞪向慶蒔,也被滿床的梅花花瓣給嚇歪了嘴,她一個跨步衝去,要去捏慶蒔的耳,邊罵:「你這死丫頭!給我跑去晏兒,還有臉跑回來——」
慶蒔出於本能的保護自己,她抬起手要擋後娘,結果掀翻了手上的花瓣,花瓣隨風一飄,也碰觸到了後娘的手與臉。
一碰觸到,花瓣又都黃了。
後娘起先一傻,接著,慶蒔眼睜睜的看到她紅了眼眶,撲通一跪,跪在她的面前,也開始對她哭得死去活來。
後娘哭得很激動,甚至捂著嘴臉喊:「慶蒔,娘對不起你,娘不應該那樣欺負你……你不要再離開了,好嗎?娘不會再欺負你了……」
慶蒔倒抽一口氣,真沒想到,這輩子還能聽到後娘說這種軟話。
連慶珠和王大班都看不過去了,慶珠上前去扶她娘,嫌惡地道:「娘,你好難看,那是王慶蒔耶!你對她哭成這樣幹嘛?」
後娘竟然推開慶珠。「你不懂!娘負你姐姐太多、太多了,你講點禮數,不准再直呼你姐姐的名字!」說完,又哭。
王大班則欺向前,怒瞪慶蒔。「王慶蒔,你知道你讓我蒙受多大的羞辱嗎?今天你還敢出現在這個家,還讓你娘這樣對你掏心掏肺地哭!你這惡女,老子今天一定要教訓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