還有,她想,向他道謝。
謝謝、謝謝他願意用愛來珍惜她,讓她有了想活下去、活在這個一直傷害她的世界上的動力……
她吸氣,無力地喊道:「開……開門!我答應……我答應接客……」
「今晚起,你開始掛牌接客。」領家嬤嬤把打理清爽的慶蒔叫來帳房,指著那掛在牆上的花名格中的一隻水牌,凶道:「你的花名就叫迎春,知道了嗎?」
「知道了,嬤嬤。」慶蒔低著頭回答。
領家嬤嬤粗魯地捏起慶蒔的下顎,左右搬弄地打量她,然後邪笑道:「喂得飽飽的,也不用施脂粉,就人模人樣,挺好的。」接著又變了臉。「一開始順從些不就得了,還這樣折騰咱們!你最好給我好好幹,沒把老斗們侍候得服服貼貼的,有你好受的!」
慶蒔憋住了氣,可全身還是害怕地顫了一下。
訓完話,領家嬤嬤把她推上樓,樓上的房間是這座三合院裡唯一比較襯頭的,他們留給她用,可見他們對慶蒔抱的希望多大。
把慶蒔趕上樓去,領家嬤嬤又把站院子的(注四)與門房叫來,吩咐道:「今晚一定要大力宣傳,咱們進了新姑娘,而且還是年輕的上等貨。多招呼幾個都沒關係,一定要把業務做起來,否則咱們翠楊館就要關門大吉啦!」
「好的!嬤嬤。」男人們答喝。
慶蒔在樓梯角聽到這對話,趕緊衝回房間。
她撫著胸,心跳得好快。她怕得身體都軟了。
多招呼幾個都沒關係?一定要把業務做起來?這是什麼話?
即使她受過許多苦、許多折騰,但她終究只是個未經人事的單純姑娘家。一想到要讓那麼多的男人碰她的身體,之前鼓足的勇氣與決心,又都耗得一滴不剩了。
她看了看這土窯地方,很灰很破,傢俱簡陋。只有一張炕床,還有一組四仙桌椅。難得有座花幾立在角落,可上頭的花不但謝了大半,連花幾本身都搖搖欲墜。
她的身體、她的心,還有她的一生,到了最後,也要變得像這間土窯一樣,又臭又舊,又噁心嗎?
她的嘴唇開始發抖。她不要、她不要——
能活下去的方式,應該還有很多種吧?還有很多種吧?
慶蒔把這房間的窗戶全打開了,一個一個往下望。
她不一定要接客,她可以逃走,逃出去、活下去……
可這一望,卻讓她的腿更軟。
沒想到樓梯才沒爬幾層,這樓房的高度已經高到足以摔死人。而唯——扇臨靠屋脊的窗,又被死死地封住,看來他們早料到有人會要這招。
慶蒔連腳都開始抖了。
她不放棄,又衝出這間房,把二樓有窗戶的地方全搜了一遍,就是希望可以找到逃出去的路。
然而最後,她只是頹然地跪在窗台旁,在心裡拔著菊花瓣——看自己是要留在這兒接客,還是賭一把,跳下去,看腳會不會摔斷……
第4章(2)
可心裡的菊花瓣還沒拔完,門房已經接到客了——
她聽到門房拉長著聲音喊:「客來咧——」
然後是一陣她聽不清內容的細碎交談聲,接著是領家嬤嬤好得意、好快樂的尖笑聲,看來此名嫖客來頭不小,談出的價錢讓人很滿意。
笑聲暫歇,門房再喊:「迎春姑娘屋!要住局!」(注五)慶蒔倒抽一口氣,再看了一眼窗台下的高度,她緊閉著眼睛,掙扎了一會兒。
當她聽到樓梯角傳來了咿咿呀呀的上樓聲,還有領家嬤嬤噓寒問暖的嬌笑招呼時,她牙一咬——
轉身回房,好好待著。
她懼高,真跳不下去啊……
「咱們如果哪兒怠慢了爺,請爺告訴咱們,咱們一定會改進!」領家嬤嬤的聲音越來越近。「還有,爺好眼光,選到的迎春姑娘可是未開苞的清倌,爺是她的第一個呢!不過她若侍候得不周到,您不滿意,也儘管跟我張嬤嬤說,我一定會好好教訓那丫頭,讓她多學學技巧……」
領家嬤嬤真是高興呵!畢竟他們的客層都是來自低下的苦力工人,像眼前這種穿金戴銀的闊人,會上他們這下四等的翠楊館來,還從來沒有過呢!而且他下的盤兒錢可真不手軟,不使盡渾身解數招呼,怎麼說得過去?
不過,詭異的是,這爺怎麼好像早就知道迎春在這兒?她記得門房、站院子的都還沒出門宣喊呢!這爺就悠悠哉哉地進來,指名要了迎春的水牌。
至於房裡的慶蒔,則手忙腳亂,她很想躲起來,可是這簡陋的房四四方方的,又能讓她躲到哪兒去?要坐在炕床上等嘛……她可真不甘願當一隻待宰的羔羊啊!
她的初夜,就真的要葬送在上窯這種地方?
此時,男人的聲音已經在門外響起。
「真沒人碰過她?」
慶蒔一愣,這、這聲音……好像在哪兒聽過?
不會吧?
不——
她絕對不要在這種地方見到他——
「當然、當然,我張嬤嬤拿翠楊館的名譽向爺發誓,您絕對是迎春姑娘的第一個。」在門外頭,領家嬤嬤拍著胸脯,繼續油嘴滑舌。
「很好。」男人說:「你們再差個人,到胡同底的萬興飯莊,包個桌來,我不吃你們灶上的東西。」
「噯!好的,爺。」領家嬤嬤討好地問道:「您要什麼菜,我們差人全給您包來。」
男人馬上念出菜名:「腐乳肉。溜雞片。開陽白菜。冬瓜盅。金鑲辣椒。煨茄子。大餅。還有大蔥。」然後又挑剔地再補充:「腐乳肉要梅花肉。溜雞片的玉瓜要脆。開陽要白菜心。辣椒子全剔除。大餅要烙得酥,大蔥要山東的。還有,菜一定要熱得燙口,否則我全不吃。」
「好的!好的!咱們馬上去辦!」領家嬤嬤的聲音一變。「聽到沒?還不趕快去辦!去!」
接著,就是人咚咚咯衝下樓的聲響。
「好了,爺。」領家嬤嬤又笑:「請來會會咱們的迎春姑娘吧!」
說著,門就咿呀地被推開了……
看到房間裡空無一人時,領家嬤嬤的臉都青了。
「呃……爺,這個、那個……」
她拚命在腦裡想措辭,好跟這難得上門的貴客,解釋眼前這離奇的狀況——那死丫頭竟然不見人影?
逃走了嗎?不可能,她親眼送她上樓的,樓下都派人守得牢牢的,絕逃不了!
那人咧?都跟貴客收了盤兒錢了,怎麼向人家交代……
喲,一定是藏起來了!死丫頭,敢畏客,這房裡唯一能藏人的,就是那四仙桌下。她絕對要把這臭丫頭給揪出來,抽她一頓鞭好消氣!
領家嬤嬤正要彎身查探,就在這時——
這貴客竟呵笑了一聲,說:「迎春姑娘想跟我玩遊戲?要我找出她?」
領家嬤嬤一愣,還沒答話,男人往房裡一站,板著臉,揮揮手。「你下樓去,不要打擾我同她玩遊戲。」
「噯,有需要……再喚我啊!」真是個怪客啊!發生這種找不到人的烏龍事,怎麼還會幫他們找台階下?
領家嬤嬤退了出去,門給合上了。
躲在四仙桌下的慶蒔,微微鬆了口氣,正要再繼續盯著那男人的動靜時……
忽然,男人蹲了下來,看著慶蒔——
慶蒔捂著嘴,差點兒尖叫出聲!
果、果然——是李蘭英那瘋子!
他跟她跟到這種不等的土窯妓院做什麼?是特地來嘲笑她的嗎?笑她喊出那麼自以為是的話,最後還是落到了被男人玩弄的地方來嗎?
慶蒔覺得好羞辱,把頭埋在膝蓋裡,雙手捂著耳,打死不理他。
室內沉寂了好一會兒,都沒有人說話,都沒有人走動。李蘭英就這麼一直看著窩成小球狀的慶蒔。看了好久好久……
之後,他才站起身,拉開椅子,坐在靠門的那一面,替慶蒔擋住了門口。
又這樣靜了好一陣子。
這靜,讓慶蒔都覺得很不自在。她偷看前方,看到了李蘭英雙腿跨得開開的坐姿。她狡猾,他找她,找到這種會污辱他尊貴身份的土窯來,就只是這樣安靜地坐著嗎?他不嘲笑她嗎?不污辱她嗎?
此時,領家嬤嬤又回來了,這回是為貴客泡壺熱茶。慶蒔倒吸口氣,總怕領家嬤嬤會一進門就瞧見她窩在這兒。不過還好,有李蘭英大刺刺的跨坐在她前面,替她擋去了這層危險……
慶蒔愣了一下,心裡怪怪的。
「擱著。」李蘭英對領家嬤嬤說:「下去。」不讓她在這兒晃蕩太久。
「呃……爺,敢問……」領家嬤嬤小心地問:「您現在是在?」
「還在玩遊戲,你沒眼瞧?」李蘭英不客氣地說:「別打擾咱們。去!看包飯來了沒?」就這樣,領家嬤嬤再度被轟出門了。
他們倆又靜上了半刻鐘。
最後,是李蘭英先開口。「上來坐吧!」慶蒔一怔,沒有反應。
「腳酸不酸?」李蘭英又問。慶蒔沒說話。
「餓不餓?」李蘭英再問。慶蒔不答,可肚子的咕嚕聲替她給了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