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並沒有告訴住院的母親這件事,因為她還不知道祖父找她的原因為何,更不確定這事是否會刺激到臥病在床的母親。
望著車外陌生卻又繁榮的街景,她想起了在這裡出生的父親。她想,在父親小的時候,東京應該還不是現在這個樣子吧?
大阪到東京其實也不算遠,但就她所知,父親似乎不曾回到這裡。對東京、對猶如陌生人的祖父,父親有著什麼樣的感情及遺憾呢?
她並不怨恨不肯承認她及母親的祖父,因為父親在世時從不曾說過他一句不是,就連母親也不曾在她面前,有過任何埋怨或詛咒祖父的言語。
「你祖父他只是個頑固的老人,不是壞人。」 她母親總是這麼告訴她。
是的,她想,能生出父親那樣的好人的祖父,應該不是壞人。只是,這位頑固的、始終不願承認她們的祖父,為何突然想見她了?
就在她腦子裡不斷思考著這些事的時候,車子已經來到了目的地——昭和醫院。
她懷著一顆忐忑不安的心,跟著二階堂來到了醫院的十八樓。
「印念小姐,就是這裡。」二階堂在一扇白色且雕有金色巴洛克飾紋的門前停下。
她深呼吸了一口氣,不安地看著二階堂。
二階堂似乎感覺到她的緊張不安,撇唇一笑,安慰著她:「別擔心,印念先生並不可怕。」
「是……」她微蹙著眉,勉強地一笑。
二階堂打開了門,領著她走了進去。
一進門是個小玄關,然後是個起居室……沙羅驚訝地看著這一切,簡直不敢相信這居然會是醫院的病房。
雖然她不想以天堂來形容這兒,但與母親在大阪那裡所住的病房一比較,這裡根本是樂園。
接著,他們走進了另一扇門,進到了另一間房間。
在這間偌大的、光線充足的房間裡有著一張大床,而床上躺著一位瘦削的老人——
沙羅知道,那就是她的祖父,父親的父親……不自覺地,她又緊張地吞嚥了一口口水.
「印念先生,沙羅小姐來了。」二階堂說。
這時,原本望著窗外的老人,慢慢地將臉轉了過來。
沙羅看著他,內心一陣激動。他看起來既憔悴又虛弱,佈滿皺紋的手上還埋著針頭。
他病了嗎?他生了什麼病?擁有這麼大的醫院且本身是名醫的他,居然也被病痛折磨著……
不知怎地,她的鼻子突然一酸,眼眶也一陣的濕熱。
她想,她該禮貌且恭敬地叫他一聲爺爺,但又不知道一直不願承認她跟母親的他,是否願意聽見她叫他爺爺。
於是,她掙扎又猶豫地看著他,而他也定定地望著她。
「你是真廣的女兒?」印念道武淡淡問道。
她微怔,訥訥地點了頭。「是的。」
他沒問「你是我的孫女」,而是問「你是真廣的女兒」,由此可見,他還是不太願意接受她是他孫女的事實。
想著,她不覺有點失望難過。
「過來吧。」他說。
她又一怔,下意識地轉頭看著帶她來的二階堂。二階堂對著她點頭一笑,示意要她上前。
她猶豫了一下,向前走了幾步,來到了病床邊。
「印念先生,沙羅小姐,我先出去了。」二階堂一欠,轉身走了出去。
此時—病房裡就只剩下她跟祖父,她緊張得兩腳微顫,心臟也像是快從嘴巴跳出來似的。
印念道武端詳著她,若有所思地。
久久,他幽幽地吐出一句:「幸好你沒一副金髮碧眼的樣子,我可無法接受印念家有那種長相的後代……」
後代?她一怔。這句話是說……他承認她是印念家的後代,是他的「孫女」?
這一想,她的心情從剛才的谷底略微爬升了一些。
「我母親並不是金髮碧眼。」她說。
他微皺起眉頭睇了她一眼,那眼神像在說「你這是在頂嘴嗎」。
她以為他接下來就會教訓她兩句,但他並沒有。
「二階堂說你母親現在正在住院?」
他居然關心她母親的病情,這讓她有點訝異。「是的。」
「她需要動刀嗎?」他問。
「醫生還在研判……不過之前醫生曾說,母親心臟的問題非常符合一種新手術的動刀要件,而且復原的機率會比一般手術還高。」
「我知道。」他臉上有一種高深的表情,「不過手術的費用並不便宜,對吧?」
她一怔,驚疑地望著他。
他抬起眼簾睇著她,「目前能動那種新手術的醫生並不多,你在大阪的醫生應該也告訴你了吧?」
她點頭,「是……是的。」
「讓你母親到東京來吧。」他說,「我有可以為她動刀的醫生,而且有百分之百成功的把握。」
聞言,她一震。
他願意找醫生為她母親動刀?他真的願意救她母親?母親說得對,他只是頑固,並不壞。
「你們搬到東京來,我會幫她找房子,給她最好的看護。」他說。
她欣喜若狂,幾乎想衝上前去抱住他,大聲地說一聲:「爺爺,謝謝您!」
但突然,一根警覺的神經拉回了她——
幫她找房子?為什麼是她,而不是她們呢?
正疑惑著,她聽見他再一次開口:「據我所知,你沒有交往的對象,是吧?」
她一愣,訥訥地搖搖頭。
自從高中時代發生那件事之後,她的「清白」就一直受到質疑,而這也影響了她往後的人生。
她不敢接受別人的示好,她不想談戀愛或是結婚,她只想一輩子跟母親在一起。
因為在發生那件事情的時候,唯一支持她、相信她的就只有她的母親。
「那好……」他頓了一下,深深地注視著她,「我要你跟我決定的對象結婚。」
她陡然一震,驚愕地瞪大了眼睛。「什……」
「你也到了適婚年齡,不是嗎?」
「可是……」
「難道你也想跟真廣一樣,談什麼自由戀愛?」他眉心一虯,有點不悅地問。
「不,」她搖頭否認,「我不想結婚。」
他皺皺眉頭,「真廣就你一個女兒,你不結婚,印念家就沒有香火可延續了。」
「啊?」她怔住。
香火延續?他是說她必須為印念家傳宗接代?這就是他找她們母女倆,並願意找人為她母親開刀、安頓她的主因?
突然,她有一種受傷的感覺——
眉頭一斂,她幽幽地注視著他,「這是條件嗎?如果我不答應,您就不會在乎我母親的死活了嗎?」
印念道武看著她,有點不悅,有點感慨,「你果然是真廣的女兒,脾氣跟他一模一樣……」
沉默一會,他又說:「是,這是條件,如果你想你母親活命,就答應吧。」他一臉的不高興。
「這太過分了,婚姻的事怎麼可以……」
「子女的婚姻本來就該由父母決定。」他打斷了她,強勢地說,「我幫你決定的人選絕對是上上之選,你打著燈籠找一輩子都找不到。」
「不,這實在是……」
「聽著,」他又一次打斷她,兩隻眼睛直直地盯著她,「我活不久了。」
聞言,她陡地一震,驚訝地看著他。
「我得了胃癌,沒多少日子可活了。」他神情嚴肅地說,「我不能讓印念家在我這一代斷了香火,我要你跟優秀的男人生下優秀的孩子,將印念家的血脈延續下去。」
對於他開出這樣的條件,並要求她嫁給他決定的人,她實在是非常的生氣且無法接受,但知道他因為癌症而不久人世,她又對他生不了氣。
父親說過,祖父是個老派而傳統的人,對於延續家族血脈這種事非常地在意,因此,她可以想見他為何會對她提出這樣的要求。
因為父子不合,而跟他們一家人失聯了二十多年的祖父,若非萬不得已,想必是不會在這個時候找上她們母女倆的。
「你是真廣的女兒,是印念家的一分子,有義務為印念家盡這樣的本分。再說,我為你挑選的對象,不管是外在及內在的條件,都是萬中選一,絕無僅有,你沒什麼好擔心,更不必抱怨。」
「我不擔心,也不想抱怨。」她注視著他,恭敬卻又堅定地說:「我瞭解您為何對我提出這樣的要求,對於您的病,我也感到相當的遺憾及難過,但是我不能答應您的要求。」
他神情一凝,「即使那個人將會是你母親的救命恩人,你也不肯?」
她愣了一下,狐疑地看著他。
救命恩人?他是說他要她嫁的人,就是他口中那個能為她母親動刀的醫生?
像是知道她心裡在想什麼似的,他續道:「我敢說,他是目前少數能為你母親動刀的醫生之一,而只要我一句話,他就會點頭答應。」
「什……」
「你沒有別的選擇。你可以找其他的醫生,但他們並不一定能成功完成這個新手術,就算他們能,你也負擔不起龐大的醫療費用。」
她腦中有一瞬的空白,但旋即就想起躺在醫院裡的母親。
對正為母親的病感到一籌莫展的她來說,此時祖父的出現簡直是奇跡、是恩典。擁有龐大的菁英醫療團隊的祖父,絕對能救她母親一命,且他的經濟能力,也定能提供母親一個良好的休養環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