頭一回見他來此的老人,大抵知道了從不曾來收拖欠的債款,亦不曾來收過息的他,今兒個會來此的目的。
為了讓家中獨子進京赴試,將所有積蓄耗盡亦還不出半點錢的老人,默然地走至陸余的身旁,滿心緊張的他才想對陸余解釋遲遲還不出欠款的理由時,陸余抬首看了他一眼,而後以指指著那些髮梳。
「你認為哪柄較好?」他不是女人,也不懂姑娘家喜歡什麼款式,為免丹心又嫌棄他們這些男人都沒哈品味,這回他還是聽聽他人的意見較好。
老人頓了頓,意外地看著此刻他面上看來再認真不過的煩惱模樣。
「陸少要贈人用的?」好半晌,他清清嗓子,沙啞地問。
「嗯。」
「陸少何不全都贈呢?」這些髮梳一眼即可看出全是工匠精心之作,真要分出個高下,著實是難了點。陸余愈想愈懊惱,「她已有夠多的梳子了……」都怪客棧裡的那些人,沒事學他討她歡心做什麼?
「那就挑了陸少中意的吧。」老人笑了笑,「相信陸少所贈之人,她定會滿意陸少的眼光。」
將他的意見聽進耳裡的陸余,朝他點點頭,便開始意義始一一拾起木梳審視起來。
站在他身旁等了好一會兒的老人,看他遲遲拿不定主意的模樣一會兒後,認為他可能還會在這上頭耗上點時間,就逕自去屋裡拿出賴以維生的釣具何裝魚的魚簍,坐在湖畔吹著午後柔柔的徐風垂釣起來。
低首直視著湖面,在等待之餘,老人不禁大量起陸余那一張映在湖面上的臉龐;在他的眼裡看來,陸余怎麼也不像是個討債的,那一身文質彬彬的氣質,倒是與他遠行赴試的兒子有點相似。而陪著陸余一塊前來的大黑,不但一點也不擔心自家主子的安危,還老早就在湖畔的大樹下打起盹了。
這個大老遠跑來他家,也不開口要錢討債,就只是專心在挑梳子的陸余,或許是早已看出這兒貧得什麼都沒有也討不回什麼,只剩下他的老命一條而已,故陸余才隻字未提;又或許,陸余不過是專程想找個好山好水之地,來這為心上人挑挑心愛的東西。
「若是魚兒一直都不上鉤怎辦?」不知何時已挑好梳子的陸余,在他看著湖影出神時,已坐至他的身旁,邊看著水面上都沒動過的釣線邊問。
「耐心的等。」他回過神來,習以為常地繼續握著釣竿。
「就這麼一直等?」
老人朗朗而笑?「等待,可是種高尚的美德。」
美德啊……
打從成親以來,他不就一直遵行著這項美德嗎?到底他還得當個君子再等上多久才成?
大大吐出口氣的陸余,定看著湖面鄰鄰的波光,將湖邊的樹木襯映得似都穿上了件金色的衣裳,在那耀眼跳動的光芒中,他想起了那一束束每日清晨時分射進他房裡的晨光,他都已經忘了,究竟是自何時起,他的每一日,就是從他睜開雙眼,見著絲絲的仰光映亮了計然那一張靠睡在他身旁的小臉上時開始的……
「在那之前,我會等的。」他低首看著掌心裡,他挑撿了好半天才選定的一把白玉所雕的梳子。
順著他的目光看去,當下明白了他話中有話的老人,想了想後,投石問路地開口。
「這尾值得陸少用心等待的魚兒,是打哪來的?」
「南方。」一想起還在家中等著他的計然,陸余的眼神便泛起了溫柔。
那份柔和的目光,襯著一池的湖光山色,看來就像是柔柔的春風,老人愣了愣,驀地想起了在吞月城裡流傳的那則貓狗成親笑話,和他人口中那個他剛過門的妻子。
就在這時,手中的釣竿傳來一陣拉扯感,老人忙轉過頭,熟練地將一口氣釣上的兩尾魚兒給拉上岸。
「叨擾許久,我也該告辭了。」見他已有收穫,不必憂愁今晚的晚飯沒有著落後,陸余隨即站起身準備打道回府。
「你不是來收息的嗎?」他就這樣兩手空空的回去?
陸余回首看他一眼,彎身自釣竿上取下一尾魚後,朗眉朝他一挑。
「這不是已收到了?」
喉際微微哽澀的老人,在他邁開不乏走至樹下準備叫醒那個不知睡到哪一殿去的大黑時,以袖抹了抹臉,朝他身後喊著。
「明兒個我再親送兩尾至府上!」
陸余頓住了腳下的步子回過頭來,面上好似盛滿了意外,而被他定眼瞧了許久的老人,在他遲遲不說上半句話後,頗不自在地加注。
「……為陸少夫人加菜。」
「那就謝了。」
趴睡在客棧櫃檯上下,被客人稱為招財貓的兩隻貓兒,只要東翁一提起筆,櫃檯上的那隻貓就舉掌拍掉,而他若是動了動,不意踩著了貓尾,櫃檯下的那只就省不了賞他一頓貓爪身抓,偏偏這兩隻貓兒的性子又同它家主人般超級兩面,只要是來客,它們就裝成乖貓快快樂樂的招呼,等客人一走,它們隨即對他來個翻臉不認人。
臉上、兩掌、兩腿,全因此而傷痕纍纍的東翁,在一日又來到了最是忙碌的晚膳時分,被迫得騰出一手一腳,任兩隻貓兒分別在桌上桌下啃著他指頭後,這才有法子一心好幾用地工作。在他忙了好一會兒後,他偷空抬首望向坐在靠近本館大門處,打從夕日還徘徊在西天的雲朵上時,就已離開四號房來到客棧裡等夫回家的計然。
見她閒著無事可做,東翁本是想把造反的貓兒帶去她那桌給她的,可就在他欲拎起貓兒之前,他發現,坐在那兒一動也不動的她,就只是兩眼定看著手中那柄玉梳,他想起丹心似曾對他說過,近來,計然好像常一整日都握著那柄陸余贈她的髮梳出神發呆。
沒有轟轟烈烈,或是乾柴烈火,這對小兩口,眼下的進展就只到了這樣而已?
算了……做人要知足,既然性子溫吞吞的他們都不急,那麼他們這票旁觀者就算急死了相信也不會濟事。
打定主意不壞人好事的東翁,認分地坐回原處,而後側首看向本館的方向,想著那個天一黑就跑回家,只朝計然打聲招呼後就直奔向廚房的陸余,究竟把他手中拎著的那尾魚兒怎了。
低首專心瞧著掌心裡陸余為她新買來的玉梳,全然遺忘了身處在何處的計然,在想著這究竟是他贈的第幾樣小禮物之餘,亦努力回想著他之所以會贈她梳子的起因。
聽陸余說,先前的那柄木梳,是因他認為,不愛什麼入時的穿著打扮,卻日日在妝台前細心梳發許久的她,似乎很珍惜她的那頭長髮,故才在工作忙完返家時,停車在市集裡挑來贈給她的。
她是知道陸余很在乎她,但她從不知,陸余竟是如此深深在意著她的一舉一動,就連這麼點她愛發的小事,即使她從不說,但在他的眼裡,也看得那麼清楚。讓她受寵若驚之餘,不免想起,當年她蹲在大街上賣柴時,匆匆行人們是如何自她面前走過,無論她多麼落力叫賣,或是漾著討好的笑臉向他們鼓吹遊說,日日她所見著的,都是毫不在意的臉龐,人人皆是陌路人。
原本他也應當只是個陌路人,可他卻為她停下了腳步。
「咱們今晚吃魚。」不知何時自本館裡的廚房出來的陸余、在她回過神來時,邊說邊忙碌地為視食為畏途的她擺上飯菜。計然無言地看著桌面上,在陸余習得了教訓後,不再擺的滿滿一桌好嚇著她,只擺了幾樣簡單的菜色,總覺得,怕她一見飯菜就逃跑的他,真的是對她下了不少工夫。
怕她不肯多吃些,親自動手把所有的魚骨都剔掉後,陸余夾起一塊清蒸的魚肉喂至她嘴邊,對仍是不愛吃的她殷殷勸哄著。
「這是我今兒個收來的利息,賞個臉吧,嗯?」
和煦的笑意、體貼的語調,在揉合起來後,就像是道輕輕拂過樹梢枝頭,催出葉葉新綠的東風,令計然當下忘了正身處在人聲鼎沸的客棧裡,所能做的,僅是呆愣愣地瞧著他。
他提醒她,「是你說你會為了我而努力的。」
無意識張開嘴的她,細細咀嚼著質感細緻的魚肉,在見她不抵抗也不反對地吃完後,陸余鼓勵地問。
「再來一口?」
一口口吃著他所喂的魚肉,計然有些模糊起來。當年她娘親之所以會放棄武林盟主的原因是什麼?
她記得,當時娘親是這麼對她說的……與其去愛一座永遠都在爭鬥著的武林,嘗盡高處不勝寒的無盡寂寥,還不如身旁有個人真心愛她。
什麼天下五座山嶽的盟主寶座。執行武林正義的重責大任,那些對她來說,一點都不值得留戀。因人會老、世事會變遷、代代皆有高手輩出,而她所要的,只是一顆、永遠不會變的真心,因此她絲毫不管她是用了什麼手段追求到她所要的愛情,也不管她得為此而放棄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