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他示意她再說一遍。
「如果只是吃頓飯,宋先生可以明說,不必大費周章照顧我們的生意,我想這樣對我們雙方面都好。」她雙手交握在前方,微微欠身,儀態可比應付奧客的好脾氣空中小姐。
他以爆笑接替了回答。明知有失分寸,仍忍不住打從肚裡直冒笑氣。田碧海比想像中的有趣,雖然此刻她的表情實在不算有趣,他看得出來她正在努力抑制被惹毛的慍火。
「你是在鼓勵我不必太含蓄麼?」他終於止住了笑,笑過後直感到通體舒暢,工作一天的倦怠全給驅散了。
「我是在建議您,錢應該花在刀口上。」她的語調有些失准。
「那好吧。請問田小姐是否願意賞臉和在下吃頓晚飯?」
「……這不太妥當,宋先生找錯對象了。」她表情已失穩。
她的答案一如他所料,他卻一點也不覺得踢到鐵板。他兩手抱胸,趨前瞧著她足足有十秒之久,毫不掩藏他的興味盎然。她直立不動,那雙眸子漸趨冷淡,連客套也消失了,而他非但不以為忤,還意猶未盡說道:「是不是找錯對象,應該我自己最清楚,後會有期。」
直到宋子赫走出店門,她才松頹僵直的背脊,張開握緊的拳頭,低頭一看,手心裡全是汗。
第2章(1)
最後一口香草咖啡喝完,田碧海還是坐在高腳椅上不動。
她看見男人了。
落地玻璃窗外,隔著一條不算寬的馬路,在斑馬線另一端,等待綠燈的一群行人中,一名外型特別出色的男人擎著手機舉在耳畔,不停地在說話,手臂遮住了他的側臉,但是她辨識得出對方,男人雖然說著話,仍注意著號志變化,跟隨著眾人腳步穿越斑馬線,高大的身影在人群中若隱若現。她緊盯著男人那襲不時閃現的風衣,直到靠近這一端,行人各自散開,她就要看見他完整的表情,一名衣著時尚的女子卻迎上前去,與他相擁,他們熟絡地吻了吻對方面頰,交談了兩句,相偕走向她所在的咖啡館。她低下頭,拿起雜誌作勢翻開。
男人和女人果然走進咖啡館,在她背後不遠的櫃檯點了咖啡,兩人繼續交談。
「你就答應出差一趟吧,順便散散心,別老是和我鬧彆扭。」
「你能陪我去麼?」
「公司不會放人的。」
「什麼時候給我答案?」
男人沒有回答。
一陣沉默。取了咖啡,兩人竟無意另覓座位,直接選擇了最近的空位——面臨落地窗的長條桌,田碧海身旁的連續位子就坐。
她背對著他們,快速收拾桌面私人物件,起身就要離開,有人輕拍她的肩叫住她。「小姐,你忘了筆。」是女人的聲音。
她木楞不言,匆匆想了兩秒,決定不顧女人的善意,失禮地拋下那支筆,只管筆直跨步走出店門,未和男人打上照面。
轉了個巷口,咖啡館遠離了她的視線,她長吁了口氣,那襲風衣的顏色卻還殘留在映像裡。
*****
她躡手躡腳走進闃黑的房間,將密攏的窗簾拉開半扇,讓晨光透進嶄新的氣息,再把手上的小盆紅色巖桐花細心置放在靠窗沿的小桌上。她靜默注視了床上半罩在薄被裡的背影半晌,才移步離開;但即便是如此小心,床上的人還是被驚動了,撐起上身喚住她。
「碧海?」
「欸。」她亮起微笑,走近床邊,替對方拂開左頰上黏附的幾綹髮絲。「對不起,吵醒你了。」
「沒什麼。」
「我今晚和客戶約了,可能會晚點過來,如果餓了,冰箱裡有蔬菜湯,熱熱就可以喝了,不可以偷懶。」
「謝謝。」
「還早,可以再多睡一會。」
「不了,我精神還好。」
「那我走嘍?」她愛憐地拍拍女人的頭。
「你……沒什麼要告訴我的?」女人欲言又止,眼神卻充滿期待。
「……」她想了想,判斷對方今天狀況良好,決定實話實說。「他離開你不是件壞事,他不是你的良伴。」
「……」女人垂下眼眸,緊抿著唇好一會,吸口氣問:「你打聽到了?他又有對象了?」
「那不是很難想像的事。」
「我無法重新再來了。」女人仰起頭,遮面長髮慢慢滑落耳際,露出右頰一小片白紗布覆蓋的部分,眉心痛苦地皺起。「我的心,還有我的——」
「會好的。」她果決地斷定。「下星期不是要再動手術了?只是要點時間,凡事都得付出代價,不是麼?」
「那麼他的代價呢?」
「他不會再擁有像你一樣的真心,我保證。」
「碧海,你學會安慰人了。你根本不懂男人。」女人冷笑。
「男人也是人啊。」她不以為然。「一樣都想擁有,所以一樣都會失望,只是時間還沒到。」
「時間?」
「對,時間的問題。」
她這麼確定地對女人說著,同樣也對心裡那個從未痊癒的自己說著;她抬起女人的下顎,堅定有力地再次強調:「而且,你還有我啊,我可以為你做任何事。」
像女人多年前為她做的一樣。
*****
亮潔的玻璃門霍然被推開,宋子赫與背後的暖陽一起進入這間高級女性時裝店;他動作毫不含蓄,店內各個角落或站或坐,正在挑揀新衣、翻閱目錄或預備試穿的女顧客們,不約而同朝門口望去,相繼面露訝然。他釋出禮貌的笑容,抬頭專心打量店內的陳設,除了架上的衣裳,每個局部都仔細審視,臉上始終噙著若有所思的笑意,偶爾高大的身影遮住了女客選衣的視線,還會輕輕道聲抱歉,讓周圍的女人們開始心不在焉,目光不時跟隨著他的一舉一動,忘了來意。
大致瀏覽完了,他移步到櫃檯,看著俯首打理衣物的宋子俐道:「還真是做得有模有樣啊!擺設很有特色。」
「跟你說了我可是認真的,不是玩票,」宋子俐抬起頭,瞄了他一眼。「你是專程來捧場?還是另有貴幹?」
「這店面也是田碧海設計的吧?」
「是啊!我是看見她設計的另一家咖啡店才找上她的。不過,她很有主見,我們溝通了很多次才定案。這家店根本就像她開的,沒有一個地方是照我當初的發想做的。」她努努嘴,「還好評價不錯,很多客人是衝著感覺進來逛的。」
「嗯,我領教過她那個性。」
「你當真去招惹她?」宋子俐挑起細眉。「老哥,鄧欣昨天才來過這裡,還捧場買了三套衣服,開開心心的,你又哪根筋不對了?老實說,田碧海可不是你那杯茶。」
宋子赫聽罷,仍是一臉愜意,伸手撫觸身旁一件女裝領口圍搭的絲巾質料,漫不經心問道:「她有男朋友了?」
「這倒沒聽過,也沒看過,她常獨來獨往。」她縮起眼眸瞥看他。「這不是重點吧?」
「這當然是重點。她看起來挺死心眼的。」
「宋子赫——」
「她喜歡什麼花?」
「你別費心了,她根本不喜歡切花,我記得她嫌浪費而且折騰植物。」
「嗯。」他並不意外。「她也不喜歡排場、一吃兩小時的昂貴大餐吧?」
「我看她平常都啃三明治打發——喂!別問了行不行?」
「這條紗巾替我包裝起來。」他果斷地指著右前方架上垂掛的白色鑲藍邊雪紡圍巾。「包裝緞帶記得用藍的——唔……不用了,我親自送。」
宋子俐翻翻白眼,拿出包裝盒,勉為其難裡帶著無法言說的罪惡感;罪惡感的對象除了狀況外的鄧欣,還有生活內涵簡單到貧乏的田碧海,她根本不是宋子赫的對手。
「我建議你,公司的事留意一點,大伯他們可不是省油的燈。」
「我們部門的業績十月底之前已完成全年目標,他們還有什麼意見?」他不以為意。「況且我負責的業務和他們那房好像沒什麼相干。」
「我說的不是你的工作表現。」她壓低音量:「聽我爸說,他們慢慢在物色新的董事會人選了,你也積極點吧。」
「那就祝他們順利了。」他從她手中抄起包裝袋,指節輕叩一下宋子俐的腦袋。「別操心,大不了回我的老本行。走了。」
老本行?這字眼讓她霎時傻住。宋子赫那雙修長的手指,真難想像多年前曾經如此俐落、果決、富有操縱性,且被深深寄予厚望過。
*****
她左右審酌辦公桌上剛送來的盆栽,慢吞吞打開繫在枝葉上的白色卡片,相同的署名和手機號碼,卻隻字表白未留。這盆栽喚什麼名?她有印象,似乎叫含笑花,半開的淡黃花瓣透著濃郁的果香,令人聞之生悅,但她內心著實喜悅不起來。這已經是第十二次收到宋子赫贈予的盆栽了,也不知他打哪兒來的創意,未如一般男性追求女性慣送的昂貴包裝的鮮花,而是一盆盆有高有低、綠意盎然、熟悉或陌生的含土植栽。